作為紅頂商人的胡雪巖,首先他是“人”的一個,其次他已經湮滅于歷史的虛空之路。二月河和薛家柱合著的新作《胡雪巖》就是修復保存這個“人”的歷史。關于胡雪巖,讀者耳熟能詳的大概是臺灣高陽先生的“胡雪巖系列”,不管你承認不承認,就是這么個“人”,大起大落,濃縮了人生的悲劇和喜劇,無意中包含著淡淡的哀愁與譏諷,深于一切的言語、啼笑……現在,兩位“胡雪巖”在暌隔N年之后終于有緣碰面,彼此居然不是交鋒決斗,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坐而論道,形成“人”的歷史的互補。這宛若東、西方兩條河流,本來老死不相往來,孰料殊途同歸,轟然交匯。
在內容上,兩本書中的胡雪巖其實可以并為一個:作為商人,他能明白大勢,致力于人情投資,努力經營好最大的客戶——國家。能認準機會,敢賭敢拼。精通中國人情世故,處事得當,把中國人“眉梢眼角、言來語往”的工夫琢磨得透徹。作為普通人,他有民族愛國心,同時也有驕奢淫逸、貪婪好色的一面。這種主體肯定的態度是科學的,比較符合歷史真實。
但是面對晚清歷史上曾叱咤一時的胡雪巖,枯燥乏味的正說或惡俗的影視調侃式戲說,無論對歷史還是對讀者都是一種不公和傷害。在這一點上,二月河們和高陽似乎取得了共識。他們追求“以小說造史、以史造小說”,巧妙地在歷史之真與文學之美中間求取一種平衡,將史學的真實性與文學的藝術性最大化地統一,使虛構的內容和情節始終遵從真實的歷史背景,從而構成獨特的“信史”風格的歷史小說。
具體來說,二月河的《胡雪巖》,卷帙間集傳奇色彩、情節沖突與文筆渲染于一爐,奇詭緊張,精彩紛呈,自始至終,弦在弓上,一觸即發,如急管繁弦銅琵琶,作品極具可讀性,兼濟了通俗傳記文學之妙。高陽卻是小橋流水看煙波,他有意無意地“挾泥沙”、“生枝蔓”、“跑野馬”,不時留戀于對商戰背景的深度發掘,把大開大闔的歷史政治風云寓于日常生活本身,無驚無奇無險,從容不迫,徐徐道來,給人一種大敵當前,胸中自陳雄兵百萬的藝術感覺。
當然,高陽這種忠實于歷史文本的寫法,有得也有失。一方面,閑適沖淡、飄逸典雅賦予作品以書卷氣、文人氣,很高的審美情趣和藝術品味使它易于在知識分子中獲取共鳴。另一方面,沖淡沖突、削弱傳奇色彩,多少降低了作品的可讀性;匯集大量清人的筆記、野史、雜著、詩文,由此旁涉開來,清末的典章制度、明清事故、飲食服飾、禮儀風俗、建筑樣式等,難免破壞作品的連續性和生動性,使小說敘事顯得拖沓甚至枯燥。而二月河,雖不妨看作是對胡雪巖的第二種寫法,故意不走平川,獨上高峰探險,但是恰恰因為與通俗化的傳記文學太靠攏,讀者興沖沖拿起書,掩卷之余,對胡雪巖的印象卻是高陽的印象。
這種得與失的并存,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作為小說家的高陽和熱衷扮演史家的高陽并未獲得水乳交融,也反映了二月河和薛家柱在通俗與雅致之間的搖擺不定,左右為難?;蛟S在寫作上,根本就無法達到一致,只能有所取舍,有所犧牲,魚者,熊掌者,難以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