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語:
學生的周記,往往記錄著他們的喜怒哀樂、酸甜苦辣。理解學生的周記(日記),就是理解學生的心靈與精神世界。為師者解讀與回復學生的周記,往往顯現著自身的理解力、教育洞察力與教育思考力。而這些理應成為一個教師的專業素養。
育案例
一日改作文,發現學生蘭帆一篇頗有新意的周記《這個命題不成立》,全文如下:
緊張的初三生活,壓得人喘不過氣來,連米飯都散發出一股火藥味。周末的飯桌,爸爸還是不放過我。
“能滿足的都滿足你了,我已經盡到做爸爸的責任了,你要……”爸爸一邊往我的碗里夾菜,一邊開始了他的狂轟濫炸。
這一切,我都習慣了。
最后,媽媽高瞻遠矚,作了總結:爸爸為你操碎了心,有這么好的爸爸,你該努力學習啊!
蘭帆的爸爸真是好爸爸?枕著沙發的扶手,我展開了艱難的求證。
已知:蘭江泉是蘭帆的爸爸
求證:蘭江泉是好爸爸
證明:好爸爸必須擁有以下四條:有錢、有權、有品位、有相貌,方可稱做“四有新人”(蘭氏定律)。
1.他沒有錢。除了僅僅能夠送蘭帆上學,他無法再為我添置許多新衣、昂貴的參考書或者課外書籍。
2.他沒有權。因此,他既不能作為蘭帆向同學炫耀的資本,更不能為我贏得在班級里的特殊照顧。
3.他雖有文化,但沒品位。他只會哼幾首老歌,每天準時收看新聞,而對于女兒的疑問總是很少作出合理的解答,蘭帆覺得很難與其溝通。
4.他相貌平平,長得不夠handsome,還腆著一個“將軍肚”。雖然有一雙大眼睛和一個挺直的鼻子,外加1.8米的身高,但他舍不得遺傳給蘭帆。
結論:蘭江泉同志四條件無一具備,當屬“四無舊人”,“好爸爸”命題不成立。
讀罷全文,我沉思良久。
想起蘭帆的爸爸:蘭江泉同志在靈溪城西辦事處上班,1.8米的個頭,在家長會上接觸過幾次,豪爽干練,知書達理,口才相當不錯。初一時,作為家長代表之一,力陳矮房子之弊,最終促成學校改變計劃,使初一四個班的新生搬入新綜合樓就讀;初二時,就班級現狀提出自己的獨到分析,為班級的教育教學質量提高出謀劃策,引起廣大家長的共鳴。這樣的家長,當會教子有方。
想起我的父親:我的父親出生于上世紀30年代,40得子,喜不自勝。當過主任,當過經理,當過書記,是蒼南縣首屆人大代表,58歲以主任科員待遇退休。一生清廉,無所建樹。套用今天的“蘭氏定律”,我爸必屬“四無”人員無疑。
想起蘭帆:女孩十五六歲,正是幻想與叛逆交織的季節,我自然無法也不能要求她以我的人生歷練來領略體味父愛。我欣賞她的文筆和這種創意的表達,盡管“蘭氏定律”漏洞百出,不乏世俗與功利,但它至少是一個孩子對父愛的真實解讀,是一個時代在孩子身上打下的無奈烙印。更可怕的是,這很可能不是個別人的想法,應該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假如不加引導,任其泛濫,對孩子未來的成長將會產生負面影響。現在的問題是,如何幫助蘭帆剔除“蘭氏定律”的消極因素,以正確的價值觀、人生觀另立評判標準,重新認識她的爸爸。根據教育經驗我知道,此時一本正經的道德說教是不起作用的,解鈴還須系鈴人,最好的辦法是讓蘭帆爸爸就此文與女兒交流,達成共識。那么,作為老師,我能為蘭帆做些什么呢?
兩個班級的周記已經批閱完畢,就蘭帆這本的評語欄一直空著。
幾天后,金老師向我約稿,不好推辭,搜腸刮肚之后,沒有新作,才猛然想起蘭帆的這篇周記。倉促執筆,成就此文,權當是教育隨筆吧。
行文至此,突然有了給蘭帆寫評語的沖動:
這個命題不成立
已知:蘭帆說蘭江泉不是好爸爸
求證:這個命題不成立
證明:
1.爸爸沒錢給你添置許多新衣和昂貴的書籍。請注意,是“許多”和“昂貴”,這是爸爸為你節省穿衣和做題的時間,是“減負”。
2.爸爸沒有“權力”供你炫耀、贏得照顧。自古英雄多磨難,從來紈绔少偉男,這是爸爸在砥礪你的斗志,是“磨煉”。
3.爸爸有文化沒品位很少解答你的疑惑。這是爸爸相信女兒的能力,他不想你的腦袋長在他的脖子上,想讓你學會思考,是“信任”。
4.爸爸舍不得把俊逸的基因遺傳給你,那是因為自古紅顏多禍水,爸爸不想你為外界所紛擾,讓你靜心學習,是“呵護”。
綜上所述,蘭江泉是個好爸爸。而蘭帆卻說蘭江泉不是好爸爸。
結論:這個命題不成立。
(案例提供:浙江省蒼南縣靈溪一中賴聯群,有刪節)
[聲音]
摩西:
如果說案例中的這個孩子有“病”的話,我以為,老師作為“醫生”,至少是沒有對癥下藥。
首先,一個很簡單的問題:是否是好爸爸,到底是誰說了算?即使不完全是孩子說了算,至少也不是一個沒有站在孩子角度,并不明白孩子感受的老師說了算。賴老師提出的幾個好爸爸的理由,其實是站在一個教師的角度上,以成人的標準來判定的。
其次,賴老師提起了自己的父親,以及自己對父親的感恩。這種真情是令人欽佩的,但是,必須明白的是:愛,需要時間;領會愛,更需要時間;而報答愛,幾乎都是沒有時間的。“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幾乎是不變的規律。因此,沒有必要一定要用成人的標準來要求學生。
再次,賴老師評語里面的幾個理由,更多是出自自己的揣測,我擔心孩子看到這些文字的時候,涌上心頭的不是感激,而是嘲笑。
江南秋:
對這篇文章可以有兩個層次的看法,一是班主任,一是語文老師。賴老師是二者兼而有之,本來是優勢,似乎到了這里就成了劣勢。如果從作文的角度對這篇文章進行論證,我們似乎可以看到一些光明的地方。做班主任,時時刻刻都想到的是做思想和教育工作,我也如此。問題是,我們為什么不給學生以緩沖的時間?我們為什么不允許學生暫時擁有這種想法?背后是什么?是我們的功利、我們的私心,是我們遇事缺少最基本的個人判斷,或是不會判斷?這些都有待班主任的反思。
郭初陽:
要是能扣住“四有新人”概念,進行分析研討,并與原來的“四有新人”概念進行比照,文章就更有意思了。
假如蘭帆是我班級的學生,我會選擇面談,交流彼此對父親的看法,也許孩子只是諧謔。或讓她讀紀伯倫的《先知·論孩子》和劉亮程的《寒風響徹》。對于本案例的評論文章,不妨名為《當幽默精神遇到道德關懷》。
大潮河:
也許有人會說,關于家長的觀念問題,賴老師說到了,就是“解鈴還須系鈴人,最好的辦法是讓蘭帆爸爸就此文與女兒交流,達成共識”。不管賴老師這樣的想法是否能促其轉化為行動,但是,在對學生的評語中應該涉及這個問題。也許有人又會說,賴老師的評語帶有幽默性,但是,我看到的不是幽默,而是其教育思考力的欠缺,是把脈不準,隨意下藥。
陳曉東:
案例中反映的現象是普遍存在的,有一定的代表性,應該說,問題的捕捉還是可以的。但是,案例中除了空泛的議論卻沒有實質的內容,只是到了最后,才有了“給蘭帆寫評語的沖動”,以和蘭帆同樣的方式來證明“這個命題不成立”。問題是,“證明”之后孩子有什么反應?這種方式起到的效果如何?師生之間在思維方式和觀念上又產生了哪些沖突?如何溝通?從這則案例中是看不出來的,這樣也就無從進行深入的剖析。
專家視點
干國祥(新教育研究中心主任):
第一遍讀這個案例,心里微微一顫,感覺什么地方有些不對勁。再讀,發現這個案例里,老師“固執”地用自己的經歷和思想誤讀了學生的文章,單方面地曲解孩子的心靈,卻并沒有注意細細地傾聽一顆年輕心靈在字里行間隱藏著的委婉傾訴、細細掙扎。再說簡單些,就是教師誤讀了學生,誤判了學生,進而用慣性的道德說教,抹去了一次真誠傾訴中的細膩情感。
讓我們不帶任何偏見地細讀這篇周記,我們難道不能感覺到,作者在寫這篇周記的過程中,嘴角始終含著一絲狡黠的笑意?她又怎么可能一邊帶著這種創作時的笑意,一邊對自己的父親進行殘酷的批判?
這篇文章內在的邏輯本是這樣的:父親只是個如此平凡的人吶,他沒有財富,沒有權力,沒有太高的文化,也沒有今日少年追慕的明星般的神采,他只是個過時的“舊人”而已。可是,他用盡自己的一切力量支撐著家庭,供養著女兒求學,教育著女兒上進。而且更為重要的是,雖然父親什么都沒有,可是如果上帝決定要替“我”換一個全新的父親,“我”卻不會答應他。
是的,只差最后一段,最后一句:“只是有一天若上帝決定給我換一個父親,我想我徹夜難眠之后,會痛苦地告訴上帝——我不答應。”
只要加上一直流淌于字里行間,縈繞于眉間心上的這幾句話,這篇文章的立意就顯得如此明白。只是,這樣的“歌頌”,雖然讓老師讀來輕松了,事實上卻反而削弱了作者內心的細膩,使文章顯得落俗,而且,也過于簡單地抹去了確實存在于作者內心的些微痛楚與掙扎。
這本來就不是一篇交上來完成教師布置的對父親進行歌頌的作文,而是一篇作者用文字來表達自己內心一剎那間豐富、復雜、矛盾感受的性情文字。作者既想表達出真切的愛,又想表達出同樣真切的失望與憂傷——所有的道理她并非不知道,只是她想讓自己作一次獨特的訴說。
如果周記(日記)不能成為心靈的獨白,而只能成為道德的長跑——進行思想道德上嚴格的自我教育;不能流露出一點點私心雜念,而只能大公無私、陽光燦爛,這樣的寫作將是一件多么虛偽與可怕的事情!
所以,我認為,教師在這篇教育隨筆中至少暴露出兩大問題:
一是沒有認真傾聽孩子的傾訴,因自己的草率而誤讀了孩子,將本該肯定的事,當做一件要批評、修正的壞事來處理了;二是沒有真正認識到周記(日記)的作用,或者說沒有深入理解新教育實驗師生共寫隨筆的意義——用筆相互編織有意義的教育生活,而只將它作為一個道德訓化的工具來使用了。
相比之下,第一個問題看似嚴重,卻只是一次偶發事件,畢竟任何誤解與錯誤都是難免的,都是可以改正的;后一個問題倒可能是日常性的,因而也是根本性的。也就是說,即便是這篇周記真的是反映出一個女兒對平凡父親的失望,教師也不能輕易地將之作為批判一個學生的“罪證”,并據此作出道德判罰。
我曾經在《日記:是“道德長跑”,還是“心靈獨白”?》一文中分析過:自從魏書生將“寫日記”稱為“道德長跑”,并將他的成功經驗公布于世之后,“道德長跑”便風行大陸教育界數十年而至今不衰。關于“道德長跑”的目的與方法,魏老師的一句話可以概括之:“我們以高尚、昂揚、樂觀的態度看待生活,那我們就會生活在高尚、昂揚、樂觀的生活之中。”或者:“我常想,人這一輩子如果不背叛自己童年、少年時心靈深處真善美的一面,堅持自己那時勤奮上進的好習慣,那么每個人都會成為杰出的人。”
就這樣,我們——富有責任心的父親、母親和教師——開始為孩子的成長設計一個安全的塑膠跑道,孩子在家長與老師的陪練與助跑(師生共寫隨筆)下,開始了雖然安全,卻全無詩意的“步行”(而不是探索)。
我提倡:日記,讓孩子的心靈按照它真實的樣子而不是按照成人希望的樣子呈現自己。
我希望:日記,它應該可以替靈魂中被道德排斥的事物說話,或者至少讓它們擁有一個言說自己的機會。它首先應該是真正的心靈獨白,喁喁獨語。其次,它是對閱讀者的一次真誠邀請,它不是為了坦白私念請你批判,而是請求你來認真地傾聽:一顆年輕的心,曾經在那個時刻,有過怎樣的矛盾與掙扎。
(責編 子 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