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住在皮膚里

一

人是復雜的，然而可見可觸的部分很單純，具有相同的構造，屬于同一個組織——皮膚。我們常說，外貌不重要，重要的是內心。其實，這是受了比喻的拖累：誰都想知道袋子里的東西，卻沒人對我們的內臟感興趣。

外貌未必不如內心。每年，世界美容產業的龐大經費，大多傾倒在我們的皮膚上。青春、性感、美，往往是薄薄一層表皮顯露出來的品質。婦女們最明白這道理，不厭其煩精益求精修飾自己的肌膚。古人說美女“肌如冰雪”、“膚如凝脂”，皮膚的細嫩讓人擔心“吹彈得破”；歐洲婦女不但在胸部和脖子上涂白鉛，還畫上幽藍的血管，表示皮膚的細膩；現代婦女不僅涂脂抹粉，還添了面膜、漂白、拉皮等手段，隨心所欲改造自己的肌膚。她們知道，所有的美，除非陳列在皮膚上，否則毫無意義。

事實上，我們的容貌差異，猥瑣的形象和威嚴的風度，尋死覓活的愛情，之所以能夠成立，完全是全身皮膚的神奇形態造就的。對我們來說，一個人的表皮就是他的一切。

在我們與世界之間，皮膚勾勒出曲折而柔軟的邊界。皮膚是我們最緊身的衣服，再前進哪怕一毫米，就侵入私人領地，我們馬上覺察到動靜，那必定是甜美的愛撫，或者粗暴的傷害。另一方面，皮膚是身體的外殼，我們住在皮膚里，一直到死。

二

文身是一種極為普通的裝飾皮膚的藝術，又叫刺青，原理很簡單，用刀或針等利器刺破皮膚，然后在傷口注入染料，傷口愈合，所刺圖案便保持終身不滅。在許多原始部落，文身既是對身體的美化，又表示一個人的身份、等級和成就。對他們來說，赤身裸體很正常，如果誰的皮膚光滑無瑕，沒有一點瘢痕，那真是羞愧得要去尋死，和我們不穿衣服見人差不多。旅行家記述他們的見聞說，有些部落的人們非要把他們全身的皮膚統統刺遍，一位酋長自豪地展示他的文身，連雙唇、舌頭、牙齦和上顎都沒有漏過。號稱文明的歐洲，也有不少人文身，其中包括英王喬治五世、俄國沙皇尼古拉二世和英國首相丘吉爾的夫人。

文身對人體無疑有害。刺青再美麗，不過是一種精致的傷疤。皮膚被破壞，無法呼吸，有些墨彩有毒，都影響了文身者的壽命。然而，不是所有人都把生命的長度看得高于一切，現代社會，仍然有一小部分人文身。我在想，文身能夠改變人們的心理嗎？今天有許多人厭倦自己的肉體，如果文身能讓我們恢復生命的華美感覺，那就好了。

三

二戰時，法國指揮官斯坦達騰富勒·卡爾·科赫命令所有文身的集中營犯人到診所報到，那些身上文身最有趣、圖案最好看的人被注射致命藥物而處死。因為他的妻子伊爾西·科赫，喜歡將文身皮膚制成革，然后做成像燈罩之類的室內用具。這些展示讓后來審訊他的偌大法庭突然間鴉雀無聲，每個人都脊背發涼。

人皮曾經在古代和現代被煉制成皮革，這是毫無疑問的事。西方有個故事，說波希米亞的約翰·齊斯迦將軍希望做一面自己的人皮鼓。他吩咐左右，一旦自己身死，就把皮剝下來蒙鼓，這面鼓的聲音足以嚇退敵人，正如他活著時候的名聲一樣。

在所有傳說中，最不可思議的是用人皮制成書皮。研究法國革命史的卡萊爾曾經說過：“法國貴族嘲笑盧梭的學說，可是他們的皮卻被用來裝訂他的著作的第二版?！?/p>

四

女性給自己的皮膚涂脂抹粉，為的是討男人歡心，偏偏許多男人不領情。奧維德警告他的女人：“你的矯飾應該終止。看到你臉上流下一串串濃膩的脂粉，誰不感到惡心？”濃妝艷抹的女人歷來都是男人賣弄機智的好素材。羅·赫里克挖苦道：“人們?？淠闫?，說你迷人。你的確很美，然而，說真的，人們贊揚的是化妝師，而不是你。”

反對女性修飾自己肌膚的力量始終存在，并且很強，然而女性還是贏得了勝利。她們贏得了存心不良地坐在梳妝臺前，利用一切手段，準備實施誘惑的自由。上帝給了她們身體，她們則創造自己的身體。她們不滿意自己的身體，對肌膚略加打磨和拋光，煥發容顏，也在情理之中。畢竟，我們住在皮膚里，不妨給這個家來一點兒美化。而任何美都是文飾、偽飾。說到蠱惑人心，美和巫術這對孿生姐妹，自古難解難分。

（陳作毅摘自百花文藝出版社《我們住在皮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