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將至,細雨霏霏,我來上海,為故去的親人上墳掃墓。我來上海多少次了?不記得了。因是喝長江水長大的,長江沿岸的城市,都有稔知感。尤其是上海,有骨肉至親生活在這里,從小到大,來來往往,積累起來,也是許多個日子,仿佛上海,也就是我的一個遠房親戚了。
上墳掃墓,在上海,是每年的一樁大事。清明前后,公共交通公司都要為此開辟公共汽車專線,遠到蘇杭,嘉定都算是近的了。我在一家大超市買青團,六只一盒,三元錢。回來路過好德便利店,青團卻是一盒六元了。我就不明白為什么同一天,同等大小數量的青團,價格可以相差一倍。好德利便利店是上海人自己開的,是開在家門口的雜貨鋪,它的服務員是阿姨型的,四十多歲五十出頭,胖或者微胖,性格溫和,一口上海話,上海的人情世故,無有不懂。上海不像其他許多城市,一味地好年輕姑娘。這些姑娘,臉面也許年輕好看,問她什么,卻瞪了無知的白眼,一問三搖頭。如此,這個城市給人的感覺,就是薄薄的不牢靠,不厚實,可要可不要的東西,就不想買了。上海卻不,只要它愿意,它會設法讓你把口袋里的最后一分錢,都乖乖掏出來。阿姨好脾氣,耐心教我道理:“這青團是好的呀,那青團是擺擺樣子的呀。要是自己吃么,一定要買這青團。那青團呢,大家都是拿去做事的呀。”做事就是上墳。上墳的供果,因最終都是給看墓人拿走,上海人便選擇一些便宜的瓜果糕點,擺擺樣子,讓儀式得以完成。要說上海人不講感情,那也不對,年年的清明,家家都出動,其態度與規模,其他任何城市都難以匹敵。上海人只是不肯花冤枉錢。他們把事情做得哀而不傷,有節有度,花費到什么程度,手指縫都還是捏得出分寸。
近年來上海人生活中最重要的大事,要數買房。也許是中國經濟發展的玄乎勁,讓上海人嗅出了一種難以把握的不安穩,只有不動產才是最牢靠的。于是家家戶戶都在盤算并行動著:如何小房換大房、如何大房換別墅、如何買頭期開盤房、如何按揭買房出租還貸。上海的住房是一個硬道理。
大街上的標語,也灌輸上海的硬道理,如“電動自行車一定要入庫,不然幾秒鐘就會失竊”,“不存放電動自行車,省了小錢失了大錢”。凡訴諸文字的口號標語廣告詞之類,一般說來,自然會考慮一點對稱與押韻、藝術感染力什么的,上海卻不管這些,文字個個都砸到實處,要叫你懂得害怕,要叫你明白人人都在覬覦你的錢。
上海人生活得是如此本位,對于國家政治與社會體制與貪污腐敗等問題,就是不像其他城市的人群那么關注與激烈。上海人清醒客觀得很,根本懶得怨天尤人,要的只是自己兢兢業業地操持自己的日子,所有的日子串連起來即是自己的命運。可以想見,物價再漲,世道再亂,上海人的日子,也會過得穩妥,很難發生饔飧不繼的事情。一日三餐是安定團結的最基本保證,既然都可以把握在自己手中,上海人自是心平氣和的了。
上海的文化基調,走馬觀花的人大都有誤解,似乎上海就是中國的燈紅酒綠,花花世界。世面流傳的一些文字,大都也是上海舊時的洋樓,今日的酒吧;起死回生于新舊時代之間的爵士樂,美酒加咖啡,一杯又一杯。這是上海,卻不僅僅是上海。這些物質生活與精神形態,在上海在著有著,在巴黎,在阿拉伯世界,在非洲,一樣也都在著有著。人類的物質生活與精神形態,在本質上,不以地域空間劃分,而以階層等級劃分,富有階層都擁有同樣的物質,因此形成了他們同樣的生活形態。這個生活形態一律都是豪華的,精致的,奢靡的,藝術的,享樂的。這是一個以物質文明的最好為原則的形態,決不獨獨是上海。
也許你會嫌上海人說話行事大嚴謹,太精明,太實在,也太唆,太綿長,嘀哩嘟嚕,沒完沒了;那你就得去武漢這樣的城市,到湖北去,到四川去,到東北去,到山更高水更遠的地方去。武漢大街上的標語,長的是:明日拆遷實無奈,今日揮淚大出血。短的只有兩個字:瞎賣!更有多情博愛的:本店一律跳樓價!朋友,只要你來,我就為你跳樓。無論是瞎賣,還是揮淚,還是跳樓,文字里都透出瘋癲癡狂,完全是一種不顧現實的態度。上海才是關懷人生的冷暖溫飽的,才是一個溫情的市民城市。卻原來,上海的現實主義,才可以支撐漫長的日子。對于現今的中國,對于現今許多煩躁不安、心氣不順的中國人,對于那些時時刻刻有可能變成亡命之徒的迷亂者,上海的現實主義的確是好的呀。
從中國醫學的角度來分析,上海的現實主義不是鹿茸,不大補;不是大黃,不大泄;不是嗎啡,不麻醉;不是罌粟,不癡狂。上海的現實主義是冬蟲夏草,性味平和,是中國的溫補,既補內虛,也補外躁,還固本生精,提高免疫力。這是我學過醫的毛病,喜歡亂開處方,不過是一個玩笑罷了。
(風鈴摘自作家出版社《熬至滴水成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