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一個秋天的傍晚,我站在老屋的窗前,那扇木格子窗欞已經破敗不堪,伸手用力一折就能將它折斷,但一直沒有人去折它,它也就完好的樣子。每年秋風起時,母親都會糊上新的窗戶紙,再貼上好看的窗花,那一年家里的事情特別多,母親也就顧不上這扇破窗戶了。一個下午,我一直就在那扇破窗前站著,看著窗外院子里那棵高大的老楊樹。楊樹的葉子已經黃了,在秋風中瑟瑟發抖,如彌留的老人。有一片樹葉從空中盤旋而下,飄過我的眼簾,落向窗外的石階。然后我就聽到了一聲清清的脆響,有一個念頭忽然閃過我的腦海,人必須死。無論怎樣,都如同這樹葉,必須從枝頭落下來。不管你的生命經歷了什么和還有什么樣的經歷,你的青春、熱情、夢想、努力和掙扎,你的一切的一切終將化作一縷輕煙一坯泥土。在那個秋風乍起的黃昏,在那扇破舊的木格子窗前,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頃刻間淚流滿面。
與生俱來的憂郁性格,注定了我會在那一刻為一片樹葉的飄落而震撼而流淚。母親在懷我的時候精神受到過刺激,我在她肚子里的十個月里,有三個親人相繼離她而去。從娘胎中帶來的多愁善感孤僻的個性,注定了我不會是一個快樂的人。我常常會莫名其妙地心情難過起來,即使是在幸福快樂的時光,憂傷的陰影也會緊緊抓住我不放。我又特別小心眼,針眼大的委屈也會讓我的小小心臟承受不起。于是我總是想到死亡,認為死亡是人們走投無路時呈現在眼前的另一條大道。這樣說上帝是仁慈的,要不然苦難的人們該怎么辦。
死亡可以使你輕而易舉地逃避你所必須面對和承受的一切,但它卻像一把利劍深深地插入關愛你的人的胸膛。你走了,他們得為你去承受痛苦。那天下午,我在那扇破窗戶前站了許久,想的事情也不著邊際。回到屋里,見母親正在為姐姐沖一杯糖水,她將白砂糖一小勺一小勺地放進茶杯里,而對于我的進入母親仿佛沒有看見。我在一旁看著母親靜靜地做著這一切,心中已經難過起來,母親漫不經心地又讓我把糖罐放回到原處。我將糖罐兒用力一推,糖罐兒摔在地上,啪的一聲碎了。這只糖罐是外祖母留給母親的惟一一件值錢的東西,據說那瓷罐是明代的什么瓷,曾有人出過兩千元要買它,母親卻不舍得賣。母親看著滿地的瓷器的碎片,呆呆地站在那里瞪著我。我扭頭跑了出去,我來到小河邊,天氣很冷很冷,我卻想要走進那刺骨的河水里去。我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往前走,身后傳來家人的呼喊和母親撕心裂肺的哭聲。我也哭了,我說不清楚自己為什么會那樣難過,僅僅是為了一杯糖水和一只碎了的瓷罐,我就想死給母親看。
我睜開眼時,母親坐在床頭,她仿佛一夜之間老了許多。我為自己感到羞愧,但我卻不能向母親表示什么,因為我清楚地知道,同樣的傻事我還是忍不住會去做。
母親因為我的個性而焦慮萬分,她想盡了辦法要讓我的心健康快樂起來。因為她知道,我一旦走出這個家門,所面對和承受的遠比一杯糖水和一只瓷罐重一千倍一萬倍。她既不能將我永遠呵護在她的掌心中,也不能替我去走我的人生路。她甚至不讓我去談戀愛,她怕愛情的傷害會要了我的命。
我已經不再為類似一杯糖水的事情而感到難過,我找到了更加值得爭取和珍惜的東西,那就是愛情。盡管母親一萬個反對,我還是義無反顧地全身心去投入了進去,卻不知道原來愛情是比那只瓷罐更容易破碎的。我甚至都沒有聽見它破碎的聲響,也沒有看見它清晰的裂痕。我終于知道感情破碎了之后是沒有碎片的,但它確實已經破了,不再是原來的樣子。我一次又一次半夜從床頭坐起,想看清它的樣子,想用淚水粘合它,想用熱情喚醒它,但它就像潮水中的樹葉子越飄越遠了,就像風中的微火,越吹越滅了。我終于絕望了,決定扔掉它,我什么也不要了,艾略特在他的長詩《小吉》開篇里寫道:當孩子們問包西比爾,你要什么,它回答道:“我要死!”——我想要的也就是死了。
我吞下一整瓶的安眠藥。
母親的眼里已沒有了淚水,她是做好了打算要和我一起去的。在另一個世界里,我仍然讓她一萬個不放心,她要去那里照顧我。看著母親花白的頭發,我的每一根神經,每一根血管都在痛,啊!媽媽,即使比死難上一萬倍,我也會好好地活下去。為了您。
歲月流逝,我漸漸變得寬容,變得對生命對這個世界充滿了敬畏,再也不敢看著自己的青春被憂傷擁走,卻怎么也叫不出聲,因為我一次又一次聽到生命落地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