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當代藝術的快速發展及其對國際藝術界突如其來的中擊性影響之奇觀性與重要性不亞于中國自身的現代化進程和它在全球范圍內的崛起。北京、上海和廣州等中國一線城市日漸吸引著國際藝術界的注意,而像威尼斯雙年展這樣的重要國際事件也往往少不了中國藝術家的身影。兩年前,中國第一次在威尼斯雙年展設國家館。盡管歷史不長,中國館已成為該展覽必要的組成部分,而它對中國藝術界也具有同樣重要的影響。
威尼斯雙年展上的國家館項目應對所屬國的藝術趨勢作出有實際意義的反映。更重要的是,它應該為所屬社會的現實所提出的急迫問題(更準確地說是個體創作者和他們的社會語境之間的談判角力)提供答案、洞見與預想。從最終意義上說,這一無休止的動態演化過程應忠實反映當代國家如何不斷地重建自我。對于現代化進程最為劇烈的中國尤其如此。
與此同時,國家館也是一個特殊、特定而又開放的平臺,豐富著國際藝術界本身。此類動態項目往往很復雜并具有兩面性,國家館選擇的藝術家應具備執行這類項目的能力。
在仔細研究過今日中國藝術界的概況以及第五十二屆威尼斯雙年展的特定語境之后,我們決定以中國館介紹四位女性藝術家的作品。對我們來說,這是一個既迫切,又珍貴的項目,無論在中國還是國際語境中都是如此。這四位藝術家是沈遠、尹秀珍、闞萱和曹斐。她們年齡不等,有的行將而立,有的已至不惑之年;她們的藝術語言各不相同,但都高度原創且個人化。這幾位藝術家的作品均以特別的方式呈現了女性藝術家與中國藝術界之互動關系的演進,并表達了中國女性在過去二十年來針對高速變化的社會所提出的訴求。
的確,中國當代藝術和當代中國社會及文化一樣,正經歷著蓬勃發展。然而,國內以及海外的中國當代藝術愛好者們往往忽略了女性藝術家的重要性以及和女性在中國當代生活中的地位有關社會/思想問題。中國現代化進程的基礎世界觀是十分男性化的:理性、線性、速度、垂直、進步、高效、烏托邦式。這方面的典型圖像就是壯觀的都市擴張,密集的摩天樓以及超大規模的交通基礎設施建設。同時,新出現的社會關系大體被編織在某種以權力為中心的組織中。更嚴重的是,社會的主要構成仍然是十分男性中心的。現實對于物質增長的系統性追求進步強化了這種傾向。今日中國的當代藝術圖景也帶有類似的情況,人們推崇各種奇觀性的、莊嚴宏大和強有力的東西。這不僅導致表面上的經濟與文化“進步”,還造成了社會和諧、環境保護以及可持續發展方面的顧慮。就文化藝術生產而言,對于數量以及物質效率的迷戀大大收縮了想象力、詩意以及精神生活的空間。許多人無法清醒判別真正的創新與娛樂消費,也無法區別藝術/智識/文化價值與市場價值,這種傾向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勢。了解了這一點,女性藝術家的邊緣化地位就容易理解了。和處在主宰地位的權力結構對照觀察,她們的想象模式、表達方式以及行為往往十分私密另類。然而,相當一部分的女性藝術家沒有落入傳統女權主義的窠臼,而創作出最敏感、深刻及創新的作品——盡管它們往往不為人知并多少遭到了邊緣化。事實上,在今日的中國藝術界,她們作品往往有最純正的創意和最自由的精神。這種距離感以及心智上的自由令她們獲得了一種高度獨立的個體性,并能夠以一種原創的策略與外在世界談判。她們正以 種健康、獨到的女性視野推動著中國藝術界以及社會領域的翻新重建。
事實上,女性對于今日藝術、文化、社會、經濟以及政治現實重建的創造性貢獻正在成為人們的注意中心。例如,目前美國東西兩岸的兩間主要美術館里就正在進行兩個女性藝術的全面回顧展:洛杉磯當代藝術館的格芬當代空間的“WACK!藝術與女權革命”,以及同一時間開幕的布魯克林博物館新落成的薩克勒女性藝術中心的“全球女權主義”。前者回顧了1960至1980年代西方世界的女性主義藝術運動;后者從更全球化的視角介紹了1990年代以來的女性主義藝術。然而,女性藝術家在 “主流”國際藝術界中的地位仍然是相對不足的。上述展覽的貌似同時出現,確實令女性主義的問題重新獲得了某種迫切性。與此同時,它也體現出藝術界處理該問題的方法經歷了非常有趣的演化,尤其是,女性藝術家開始為新的目標——營造一個從全球化視角而言更加“女性化的”、可持續的世界——而努力。這遠遠超出了西方世界最初面臨的 系列問題,也使女性藝術家置身于今日全球文化突變的最前線。此一現實狀況促使我們重新思考接受中國館策展委約的意義。現在已經到了為中國及國際藝術界尋找突破、樹立榜樣的時候了,雙方都應該重新思考他們對于想象、價值以及意義生產的探索。沈遠、尹秀珍、闞萱與曹斐無疑屬于當今中國及全球藝術界最優秀的名字之列。她們以中國藝術圈“年度代表”的身份現身中國館,顯然會凸顯這一價值轉向的急迫感與重要性。將她們以中國館的名義推出,有助于提升她們的特殊角色與創造性聲音——在當今的創意群體里,這些聲音的影響力本應與男性作者不相伯伸。同時,中國館在文化/實體語境上都為藝術家探索與表達她們的形式想象與社會擔當提供了最佳條件。

自1980年代以來,中國以大躍進的方式成為了全球最有能量和創意的當代藝術區域之一。和廈門達達(1980年代末的新浪潮運動中最有實驗性的群體)有著密切關系的沈遠在l989年的“中國現代藝術展”上以激進姿態亮相。1990年代初移居法國后,她開始探究一個女性移民/藝術家的日常生活情景及命運,并對后殖民身份及其對于西方大都會文化之異變的影響等問題作出了應對。在各大藝術機構展出了一系列強有力的裝置作品并在各種活動上現身說法之后,沈遠在國際上獲得了廣泛的認同。北京出生的尹秀珍是1989年至1990年這段動蕩時期之后的第二波實驗藝術風潮中的活躍人物,她的裝置與行為作品探究的是中國當代社會革命性的(往往是暴力的)變化與她的家庭中數代人的命運間的關系。近年來隨著跨國項目的增多,她的視界也得以擴展,并開始針對全球化、城市化以及地緣政治沖突進行批判性反思。她對于這些、司題的介入在一種私密的層面上受到通常是男性中心的權力游戲的制約,并以挑釁式和女性化的方式呈現出來。這表現在她對于紡織品、布料、旅行箱、戲曲唱片等柔軟、彈性和私密材料的偏好。她超越宏圣進入私密境的能力為噪動的現實生成了一個獨55二的女性鏡像,這確立了她在同代藝術家間的代表性地位,并為她贏得了國際聲譽。后“文革”時代的年輕藝術家闞萱通過錄像作品將對于遠離宏大文化與社會議題的生活方式的追求具體化。這種追求探究的是個體存在之矛盾條件的要求,以及真實世界的物質局限和想象、幻想與愉悅之自由間的終極哲學兩難。為了用影像與這樣一種存在主義的兩難命題進行協商,有著中國和歐洲跨文化經歷的闞萱選擇了一種簡約卻詩化,靈性而性感的語匯,準確地抓住了日常生活中最為短暫、不定卻快樂的片斷。它奇跡般地揭示了電子影像在共享和對話方面沉默而巨大的潛力——它們太容易被追求奇觀效應的、消費主義的 “溝通” 所劫持。闞萱高度個人化的、怪誕卻尖銳的表達令她的作品超越了對藝術的物質主義消費,將切不確定性與驚奇轉化為愉悅。這些特點反過來使她成為一個徹底遠離當下藝術界“奇觀化”及投機取向的特例。這組藝術家中最年輕的一位是曹斐,她在世紀之交對于都市青年日漸全球化的生活方式中的新鮮與刺激采取了全身心擁抱的態度,自由出入于電子娛樂、大眾文化、虛擬現實以及都市浮游冒險之間,并將它們轉化為多媒體與跨學科的表達。曹斐近期的作品對于社會現實及其歷史背景進行了比以往更加深刻與批判性的檢視。另一方面,她沉浸在互聯網與其他新技術造就的虛擬現實當中,為她的同代人設想了一個美好的未來。這個年輕女子穿梭于各種現實湍流中的能力令她凌駕于當今的藝術潮流之上。
四位藝術家均針對中國館的場地特點設計了作品。很明顯,她們各自發展出非常不一樣的藝術/智識立場及方法。各人會根據自己的經驗制作出高度個人化而又相得益彰的裝置作品,最終在中國館空間、油庫(西士廷)和花園(處女花園)間形成個共同項目。
沈遠的方案是個安放在處女花園內的裝置,題為“首次旅行”(LePremiere Voyage)。藝術家利用放大的奶瓶及乳頭,以及一部關于被領養兒童首次踏足西方世界的紀錄片,來探索全球溝通與遷移時代中的一個越來越常見的現象。沈遠說:“作為個女人和移民藝術家,我覺得這個問題與我自己的生活息息相關。我關心這些孩子的未來。盡管他們的成長環境會很舒適,但他們未來還是會面臨文化種族差異,以及喪失親生父母的問題?!?/p>
尹秀珍的作品乃針對中國館空問的特點而作,并根據空間的名字把作品的標題設定為“軍械庫”。她把 百多個“武器電視塔”置入油庫,形成一個真正的“軍械庫”。這些武器完全由日常物件如布料、紡織品、盤子與刀等等做成,像導彈陣一樣掛在滿是汽油箱的空間內。汽油箱全都蓋了印有條碼和危險警告信息的紡織品。這些材料構成了一種帶有威脅性的場景,令人想到當下的過度城市開發、經濟發展以及地緣政治沖突。布料紡織品的女性、敏感、柔軟及詩化紋理和由電視塔制成的武器的壯觀形式所暗示的雄性中心氣質形成了強烈對照,從而構成了意想不到、撲面而來的戲劇感,對正在蠶食我們的世界的暴力表達了安靜但強有力的的抗議。
闞萱以一種激進而審慎的方式利用了油庫的空間。她選了自己的一些關鍵錄像作品,用平板顯示器和投影播放。整套作品以“闞萱!哎!”開始,中間包含“倒數”、“柿子”、“物體”、“垃圾”、“一百下”、“開心女孩”(AHappy Girl)、“或,空蕩蕩”(Or Everything)等等。闞萱建造了一個聲光迷宮,誘引觀眾進入一個神秘世界,其中,煉金術般的凝視指向從最平常的物件到虛無的種種日?,F實……在通道的末端觀眾會體驗到某種公案般的啟蒙!
曹斐的計劃是對大量年輕人沉迷于網絡虛擬世界的闡發。受到瘋狂歡迎的線上游戲“第二人生”提供了一個“完全由居民創建、管理的三維虛擬空間”,其“浸入式、開放結局的游戲體驗需要玩家間的真正合作,設計創建自己的空間并居于其中”。在這個新世界里,所有人都是“棲居者”,“國家”與“區域”不復存在,剩下的只有一個以想像力與創意生成的數字世界。以“ChinaTracy (中國翠西)”的名義進入這一世界的曹斐為中國館設計了一個線上計劃,她在虛擬世界中的冒險大大影響了我們對于真實的認知,也因此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我們的社會關系。曹斐在網上設立的“ChinaTracy館”是向所有人開放的對話交換平臺。通過對近未來圖景的探索,此計劃必定會將中國館帶入更為全球性的視角。
的確,種種問題、想象與表達的結合把中國館塑造成一個色彩繽紛的復雜實體。參觀中國館并面對這些作品將會是令人興奮和挑戰性的經驗。與此同時,四位藝術家在智識和精神層面有著共同的女性本能:她們對于思考和捕捉日?,F實都懷有高度興趣,并以之為自己作品的基礎。最后,盡管她們處理日常現實的經驗各自不同,四人都具有一種非凡才能:將日常物件和經驗奇跡般地轉化為新鮮而觸動人心的藝術。換句話說,她們將日?,F實變成了奇跡。事實上,通過重建日常現實,她們也在重建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