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我在安徽電影機械廠三車間當鉗工,作為重點培養對象的團干部,上半年剛剛被廠里送到位于杜集的合肥市“五七”干校,參加為期半年的青干輪訓班的全脫產學習歸來。粉碎“四人幫”后百廢待興,那時的“五七”干校,就干部培訓而言大致相當于現在的黨校,而青年干部輪訓班,有些類似于現在黨校的“中青班”,是培養青年后備干部的重要場所。在坎坷而泥濘的跋涉之后能夠去學校學習,一種屬于自己的安頓與寧靜在我心中鋪展開來。
當時,工人階級是個很美好的名詞,在這個廠干一輩子,在一般人眼里還是不錯的選擇。我是1975年作為下放知青,帶著鋪蓋卷,從長豐縣農村直接抽調到這個廠的。實際上這也是一個偶然,就像風吹著種子,吹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生芽。當時的電影機械廠是全省“大慶式企業”,是許多知青渴望招工的最佳去處之一。在20世紀70年代初期,廠里就有了四層樓高的主裝車間,而且車間里還裝備了運貨電梯——電梯那時可是稀罕東西,我們年輕工人經常借送貨的機會,過一把電梯癮,這使得在其他工廠上班的知青兄弟羨慕得要命。更牛的是,電影機械廠常常為了調試新電影放映機,在放映室里放從電影公司聯系來的各種新影片,比如,南斯拉夫的《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橋》和阿爾巴尼亞的《第八個是銅像》以及國產片《火紅的年代》、《難忘的戰斗》等,我們都是在廠放映室里先睹為快的。為防止毗鄰的工廠有意見,廠廣播站的大喇叭看電影的通知往往是“各車間到廠放映室開會!”這在文化生活貧乏、樣板戲當家的時期,這簡直是高干般的特供待遇。“電影機械廠的工人看電影也是工作!”——我們青工在其他廠“插友”們面前,常把我們廠長的這句話奉為名言。
令我感到自豪的是,在工廠上班的我大小也算個人物。這不僅是由于我在農村當知青時就開始創作,在身邊的圈子里小有名氣,而且在廠里搞宣傳也是廠長滿意的一把好手,用青工們的話說,“不考大學前途也很光明”。因此,當1977年10月21日,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公布消息,明確今年將改變推薦上學的做法,“凡是工人、農民、上山下鄉和回城知識青年、復員軍人和應屆畢業生,符合條件均可報考”,“招生辦法是自愿報名,統一考試”時,我陷入矛盾之中。持強烈反對意見的是建國前就參加革命的老廠長,他委婉但是堅定地表達了他的看法。由于廠里青工占2/3,如果報考人數多了,肯定對廠里工作會有影響,廠長尤其不贊成我這樣的培養對象報考,因此他在全廠大會上一再強調,“年輕人不要好高騖遠,到處都有成才之路,在工廠也能干一番事業!”不知為什么,這番話總使我的腦海中浮現出廠門口老樹上的鳥兒,它們一直在那兒生活,筑巢、覓食、生兒育女和歌唱,永遠不求變異,可是那種淡泊與平靜已經被打破了!當然,時間太緊也是突出矛盾。從招考的消息正式公布,到當年12月10日考試,僅僅50天,那時,我最想能生病或者工傷休息一段時間,這樣可以好好復習。但是,廠長似乎看穿我們的心思,明確表示,這一期間青工不準請假,如特需請假者,須經他親自批準。更要命的是沒有復習參考資料。我雖然是七二屆高中畢業生,也就是“文化大革命”中“復課鬧革命”后首屆高中畢業生,但那時上課用的都是學校工宣隊指導下的自編教材,不僅非常簡陋,而且很不系統。下放到“廣闊天地”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后,那些油印的不好保存的教材早已被丟棄。
但是,愛讀書的師傅鼓勵我一定要報考,歲月里的東西哪怕藏得再深,也瞞不過他的眼睛。他列舉了很多成功者學習的例子,我記憶最深的是他說的一句:我從沒考過大學,留下許多遺憾。現在機會來了,你不應該再有遺憾,去嘗試一下,即使考不上,以后仍然當一輩子工人,你也有可以值得回味的東西,因為畢竟你曾經考過大學!更重要的是我心底久久地深藏著一種渴望,在剛進幼兒園的時候,已經被灌輸著大學的美好。而初中畢業的青工都報名參考,更何況我是這種不愿認輸的性格。從心中剛剛激蕩起來的旋律,怎么能因為某種限制就戛然而止?!
細想一下,我也有一定優勢,最大的優勢是文字功底好于一般青工。父親使我從小就養成了良好的閱讀習慣,而且還給我辦了圖書館的閱覽證。“文化大革命”前我最快樂的時光就是在書的海洋里游弋。當然,也要感謝孤獨、寂寞的下放知青生活,在偏遠的農村根本沒有書看,而我也不愿隨波逐流消磨年華,空間的距離不可怕,可怕的是心靈的晦暗。在那種苦寂之中,我開始寫東西,先是給同學、朋友寫信,我把信紙當作傾訴的載體,在草野之中傷嘆吟詠。涂鴉式的宣泄寫得長了,有同學出于鼓勵而提出建議,你的文筆不錯,為何不向報刊投稿呢?于是,我試著向《安徽日報》投稿,第一篇散文處女作,就在《安徽日報》登了大半版。這之后,在農村、在工廠,我一直沒有放棄寫作,而且作為才露頭角的作者,多次應邀參加各種寫作學習班。盡管當時沒有恢復稿費制度,所謂報酬,一般就是幾本稿紙。但寫作成了我的自我對話,也是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內容。
另外,我覺得算是自己長處的,即是對數學的興趣。這種興趣源于我的虛榮心和好勝心。我有一本1961年少兒出版社出版的《趣味數學》,保存了幾十年,我常常用這本書里傷腦筋的趣味題目,來難倒同學和朋友們,它也使我們單調的生活變得稍稍豐富起來。我喜歡解數學題,尤其不懼立體幾何,可能是鉗工也要畫圖、識圖的緣故,我很喜歡那種依據圖形的點、線、面的關系來研究圖形性質的題目。所以,有工友建議我報考理科,理由是“學會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但是,就像長期忍受饑餓的人潮同時向一家面包店涌去,大多的人都報考了理科,為穩妥起見,我還是決定報考文科,當時不太理解文理科的差別,覺得文科主要就是寫文章,這樣的話,即使是考文科,數學是強項也能占優。
復習迎考是非常緊張的,沒有統一的高考大綱和統一的教材,更沒有高考補習班,只能四下找書看,“文化大革命”前不知哪里編的大雜燴似的《數學習題集》都成了至寶。青工們中午都在廠里吃飯,不參加高考的吃完了,就圍在一起打撲克爭輸贏,而我們報名參加考試的人吃飯時則隨地一坐,邊吃邊討論復習中的難點,飯菜涼了也顧不上,有時就用粉筆在水泥地上演算數學題,水泥地畫成大花臉擦都擦不掉。政治和歷史、地理是靠死記硬背啃下來,我在住的小房間四壁貼滿了紙條,政治知識從黨的新民主主義革命總路線到毛主席三個世界劃分理論的意義,自己梳理出一個100問;歷史知識則把能找到的中外歷史上大事都分類寫下來,重點列出我國歷代紀元表;地理知識準備的要點是著名山的高度、河的長度以及各國首都名稱,另外,還要熟練地在地圖上標注出各主要國家及中國各省市區的地理位置。記下一張內容,就取下來再換一張新的知識點貼上。背得久了,腦子里一片朦朧,只感到現實和幻覺貼合的眼睛,經常漂移在混沌的想像之中,但用冷水洗洗臉仍然堅持著。面壁清心的苦讀與記憶,并沒有西洋參、蛋白粉之類的補品支撐,維持疲憊跋涉的能量,來自于潛藏內心深處的希望之火。
這是共和國歷史上唯一一次冬季高考。為了使重新喚起的希望成為現實,我能感覺到風的推搡和呼喚,路在腳下,路在前頭,停滯十年的激情與夢想,在那個冬季燃燒起來,整整一代人驀然驚醒:應該換個活法兒了!
考試那天,我頂著凜冽的寒風,自己騎自行車去了考場,就如同天天騎車上班一樣,沒有家長送考,更沒有今天這種考場外親情大泛濫的情況。當時自己還沒有手表,幸虧父親的提醒,臨出門時帶上他的手表以掌握時間。因為沒有大考經驗,剛進考場有些緊張,但很快就平靜下來。作文題是兩道任選其一,一題為《緊跟華主席,永唱東方紅》,另一題是《從“科學有險阻,苦戰能過關”談起》。我選的是后者,這是我很熟悉的葉劍英詩句,找到切入點,自然是精騖八極,一氣呵成。考卷寫不下了,還舉手向監考老師要紙。由于答題順利,居然提前半小時就答完了語文全卷,于是從容地把作文謄寫在草稿紙上,后來給一位中學語文老師過目,他當時就斷言至少能得90分以上!至今難忘的是語文卷有道題,是文言文斷句并譯成現代漢語,但我只斷了句卻沒譯為現代漢語。既然能斷句,就說明理解了其意思,完全能譯出來。只是因為當時太亢奮了,以為僅僅就是要求斷句,很有把握就完成了,而且檢查了兩遍也沒有發現問題,丟了不該丟的分數。雖然語文最后仍然得了88.5分,但想起來仍為自己當時的粗心而自責,并使我養成了任何事都要細致認真的習慣。考完后,除了語文卷的遺憾,總的感覺不錯。許多考生覺得困難的數學,我卻沒有感到任何障礙,后來知道居然得了95.5分。
1977年12月10日,那天如果不是考試,或許只是生命中一個平凡和重復的日子。事后我才悟出,那是一個時代的拐點。我正在走向戰場,我知道我的身后凝聚了無數的目光。那是歷史上最不尋常的一次考試。當時規定考生的條件非常寬泛,也沒有嚴格的年齡限制,我所在的考場甚至出現了父子同考、夫妻同考的場面。現在年輕人難以想像從前的花朵是如何開放,從前的莊稼是如何成熟,從前的我們是如何經歷高考,直到多年后,我才知道它改變了同時參加高考的27.8萬人的人生軌跡!
錄取通知書是1978年春節前在我們焦慮、忐忑中等來的。當時我所在的三車間有10多個青工參加高考,考畢一直沒消息,我們圍著鉗工臺,一邊干活,一邊聊天,都是高考的話題,都擔心考得不理想,覺得等待是那么詭異,活活地要把人的心都憔悴死了。我背了首辛棄疾的詞:“少年不知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爾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大家齊聲稱好,這似乎既是青絲在歲月里無情地被染白的惆悵,也是對自己的青春年華徒然老去的感傷。正在排遣與感嘆之際,忽見我師傅推門進來,喊我與另一青工金君的名字,“中了,中了!”原來,是安徽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到了,我們分別被安徽大學中文系、數學系錄取了。我意識到,我把自己的命運抓到手上了!
當時的高考分數并不公布,工作多年后,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才從安徽大學教務處了解到我當時總分超了本科錄取線130多分,所以學生證號碼是677001,名列第一。放在現在肯定會毫不猶豫地填報北大、人大之類的重點高校,可惜1977年外省市來安徽招收的文科院校極少,省內就是安徽大學、安徽師范大學、安徽勞動大學、合肥工業大學等4所(不包括其教學點);外省市大學11所,包括復旦大學、南開大學、北京大學、北京廣播學院、北京外語學院、北京語言學院、吉林大學、北京大學、遼寧大學和上海戲劇學院、浙江美術學院、北京體育學院等。文科專業更是少得可憐,除了外語和音體美專業外,只有15個專業可供選擇。其中,中文專業僅僅是北京大學、吉林大學各招一名,剩下最好的就是安徽大學中文系了。我沒有冒險填北大中文系,而是填了個讓人覺得有些奇怪的志愿:第一志愿安徽大學中文系,第二志愿復旦大學歷史系。其實我并不是真正想投身于歷史領域,但當時文科專業可選擇的不多,許多現在的時髦專業還沒問世,而復旦大學在安徽只招生4名,這種填法是不想讓第二志愿成為空白罷了。結果可想而知,無法把握的東西,往往是心靈的臨時擺設,那第二志愿算是白填了!當然,如果填報順序倒過來的話,或許我就邁進了復旦大學。
在大學之門關閉了12年之后,1977年12月,我們參考的考生中平均每29人中才有一個如愿以償,跨進大學的門檻。比起30年后的100個考生錄取56人的比例,簡直是天壤之別。百感交集之際,我們是發自內心感謝改革開放的時代機遇,感謝總設計師一錘定音恢復高考的決策。
歷史一瞬,人生一代。可以說在省內,“文化大革命”積壓下來中文方面的人才,當時幾乎都被安徽大學盡收囊中,中文系七七級沒有一個中學應屆畢業生,所有學生都在社會上摸爬滾打了若干年,年齡參差懸殊十幾歲。用一些老教授的話說,這是社會經驗豐富、思想活躍的“黃埔一期”,是“空前絕后的一代最優質原料”。十多年沒通過考試招生了,“第一網”打上來的自然都是精英。給我們上課的,全部是學校最優秀的教師,這些大都是“文化大革命”中被趕下臺后又重新執教的知名教授,師生激情互動,學習氣氛極佳。“從我做起,從現在做起”是當時最流行的口號。大學意味著數不清的“第一次”——戴上校徽、住進學生宿舍、在階梯式教室上課……有意思的還遇到一次“突然襲擊”:入校后不久,校方采取突然襲擊的方式在中文系舉行了一次作文競賽,當場命題,當場作文交卷,大概是想檢驗一下我們的實力。結果,我又取得了第一名,“直接效益”是免修一年的寫作課!
那次寫作競賽之后,我又回電影機械廠看望了一次師傅和工友們。我在這個廠留下的很多,那個廠也給了我很多東西。雖然考上大學有種“跳出去”的感覺,但仍然很懷念那時簡樸的生活,常讓人生發出不盡的追溯感、綿延感,畢竟是電影機械廠把我從“廣闊天地”的農村招上來的,并讓我懂得如何做人、如何做事,是我青春之行的一次并不短暫的停留。離開的時候沒有舉杯慶賀、一醉方休的聚餐,而是帶著師傅題字相贈的塑料皮筆記本悄悄前往大學報到的,那個筆記本我保留至今。一個人其實就是一棵樹,歲月在心里早已深深刻上它的年輪。我深知,我們這些人的幸運是以許多同齡人的不幸作為襯托的,所以不愿讓青工們為我祝福的同時心中留下更多的惆悵與憂傷。記得上學后很長時間,我仍然穿著常年不離身的束腰工作服,它安靜地包裹我的軀體,也在時時提示著自己不要忘記來自于社會的最底層。
走過生命中黃金般的30年,一切似乎就發生在昨天。恢復高考不僅恢復了大學招生的公平機制,而且也是恢復了知識的價值。記憶在時間中漸漸變得堅硬起來,也許有人似乎渾然不覺,但我們的現實確實是被歷史照耀著。對于我來說,1977年、1978年相交之際是一次意義深刻的轉身,華枝春滿,天心月圓,時光愈久愈是光芒四射,照亮我青春不再的容顏。
(本文作者系1972年高中畢業生,1977年恢復高考后,首批考入安徽大學中文系。畢業后分配到安徽省政府辦公廳工作。現任安徽省政府法制辦公室主任、黨組書記、安徽省法學會副會長、安徽省仲裁研究會會長,同時還是國家行政學院行政法研究中心兼職教授、安徽大學法學院兼職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