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急促地一口氣跑上四樓,匆匆開了門,一陣旋風般卷進浴室,仿佛那里著了火似的。
水槽上左邊的紅色水龍頭旁躺著七分飽的牙膏,張著口,有些無可奈何,蓋子則橫在右邊的水龍頭旁,要滾不滾的,有點兒驚險。她奮力一把抓起牙膏,用力一握,牙膏一癟,卻滾出了她簌簌的眼淚。她喃喃地告訴自己,她不能再忍受了……不能!
她故意把飯做得很難吃,湯咸得不得了,菜甜得過火,煎魚放了幾乎半瓶醋。他皺著眉,什么也沒說,光扒著白飯靜靜地吃完了。她存心找碴,用不堪的話刺他,他好像無動于衷似的,任她發泄,一句也不回。
沒有把對方激怒,顯然更激怒了她。一場預期的吵架落空之后,她索性拿那些無辜的碗盤出氣。陣陣刺耳的亂響,不時從廚房傳出來,直到血絲染紅了洗碗水,才安靜下來。
夜里,她躺在床上,背對著他,思潮如奔騰的大海……婚禮的隔天早上,她慵懶地起床,走進浴室梳洗,第一次看到牙膏沒蓋上蓋子時,先是微微不習慣,繼而聽到他一面穿衣一面輕哼的聲音,靈光一閃,領悟他的情意,頓時心底涌上喜滋滋的幸福感。從此以后,每天早上她都享受著他的濃情蜜意。知道他連這么細微的瑣事都注意到,她常會忍不住沖動,撥個電話給他,想聽聽他的聲音。通常他都還沒到公司,她只得悻悻地掛斷,但馬上又幻想他在路上的種種遭遇。
一直都是那么幸福,直到那一天,她提早到公司去趕寫一份資料而比他早出門,世界才幡然改變。那天晚上,睡前刷牙發現牙膏蓋子沒蓋時,她的心頭立刻掠過一絲無端的不悅和不安,模模糊糊的,可她就是一整夜都揮不去心神不寧的情緒。
第二天,她特意起早,一反平日賴床的習慣,一醒來便搶在他之前去梳洗。完畢之后,看了三次,確定牙膏蓋上了,才故作若無其事地走出浴室。
這樣不動聲色地觀察了一陣子,她終于痛心地確定自己以前太天真,也太一廂情愿,根本就是白癡。用完牙膏隨手亂扔是他的習慣,她竟然一直以為他體貼她而不蓋等著她用。
她為此和他吵了幾次架,她期待聽到他自圓其說的理由,哪怕捏造的也好,譬如說:時間太趕,來不及;或者從小兄弟姐妹多,一大早一個接一個,所以沒養成蓋上的習慣;或者諸如此類的,比較中聽的借口,可是他仍本著婚前“不解釋、不道歉、不爭吵”的原則,依舊我行我素。
其實她很清楚他這種牛脾氣,從前,她認為那是他的退讓、寵愛、包容、體貼,如今,她開始懷疑那可能就像牙膏事件一樣,真正意味的是冷淡、無情、漠不關心。
還有多少事是這樣兩面的?她越懷疑,就找到越多的事情來證明她的正確無誤。她的咒罵越來越惡毒,他就越來越沉默,越來越遲歸……
終于他們協議分居。離家的前一晚,她為他陰沉靜默,不肯說一句好話而生了一晚的悶氣,而后,她徹夜失眠,見他睡得酣甜,那眼淚更是從深夜流到天明。直捱到他梳洗上班去了,她才起身,又為他若無其事地上班去,越發委委屈屈地痛哭了一頓。最后,她擦干淚水,決意像他那樣不在乎。一踏進浴室,她一眼就看見水槽上面的臺子上,鎖緊蓋子的牙膏直挺挺地立在漱口杯里。
(選自臺灣《極短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