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瓊瓊的情愛風塵
袁瓊瓊,女,筆名朱陵,四川省眉山縣人。
臺灣臺南商職畢業,曾任《創作》月刊編輯,一九八二年赴美參加愛荷華“國際作家工作坊”,目前專事寫作。曾獲臺灣中外文學散文甄選佳作、聯合報小說獎佳作、聯合報征文散文首獎、時報文學獎首獎。
她的小說所描述俱是她所熟知的一切,故事里的人物“都是我生活里的人物脫化而來”(《今生緣》自序)。另外她也著重于男女情愛的描述,如《情愛風塵》所收錄者,作者想借此“來面對自己四十年來身為女子對愛與性的感覺”(自述)。另外她也從事編劇,認為編劇可以“磨煉布局、結構的能力”(自述)。
我的“性命”
袁瓊瓊
我相信人住的地方和人也有可能氣息相通這種事。我原住永和。四月開始找房子,總是一再生變,不是交了訂金,房東卻轉租他人,就是要簽合約的時候,殺出程咬金來。在報上看到金門街房子招租,過來看的時候,車在巷口停下。時值上午,整個巷子內碧清水涼。旁邊就是河堤一小學,聽到小孩們念書聲音。我在路上走著,都心跳起來,生怕自己已經來遲了。愛死這種感覺:高高的闊葉樹,深蔭里的樹葉,干凈的白荒荒的小柏油道、矮紅墻、墻根邊零落撒著沒掃凈的垃圾。
我是半都市半鄉村里生長的孩子,對太過鄉野的地方不安,對太過時髦的地方也不安。金門街剛剛好,介于新與舊之間。我租的這房子有十年歷史了,整個金門街像它,正要開始老去,但又還不算老,大約也就是人進中年的感覺。
在報上看到阮義忠的文章,說到他自己:“近二十年來如同在同一天過著,這七千多個日子好像是我創作生活中的二十四小時,‘它’一直還沒成為‘昨天’,我一直在此時此刻的‘現在’拼命地干活?!?/p>
實在是羨慕他這種心情。
阮義忠最初畫插畫,后來寫小說、寫詩、寫散文,其實都做得很好,但是他不安定,直到接觸了攝影。我滿羨慕他在二十歲的時候就找到了他的“性命”,知道了自己這一生是為何而來,也知道了自己要完成什么。
我則是仍在尋尋覓覓。算是靠寫作成名,但是對寫作,一直并沒有可托終生的感覺。到現在,一直還在胡思亂想著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想去學畫畫、想學雕塑、又想去學作曲、想去學設計……如果有一件事能讓我念茲在茲、廢寢忘食,那一定就是我的“性命”了,但是對寫作并沒有這樣感覺。
寫作對我一直是頗自然的事,像是手頭有錢,就把它花掉,又像是肚子餓了,翻冰箱去找吃的。當然不是說我自己天縱英才,不學而知之;而只是與別的我必須與世界對應的事相比,寫作是最簡單的事。別的事都要難得多,而且難很多很多!類如人際關系、處理感情事件、處理金錢、安排工作、教養子女甚至認路。
我自己這五年來,在演藝界工作,除了寫劇本是容易的,其他都難,而且就到現在,仍未學會如何應對和自處,給我很大的挫折感。因為當別的事都糟的時候,寫劇本這事不可能單獨好——沉船不會只沉一部分。甚至在這些年寫的一些小說,自己一直也有惶惑之感,覺得寫得虎頭蛇尾、不夠認真。我其實有時不在乎自己寫得好不好,而比較在乎自己寫的時候是不是很用心,用心比較快樂。對于成品的好不好,我也有個迷信:不是努力可以造成的。非常好、非常完美的東西,通常要靠運氣,而運氣這東西往往單獨存在,并不像某些偉人說的:“運氣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加百分之一的天才?!边@話不是事實,只是安慰。
喜歡在晚上,別人睡著的時候醒著,自己泡了咖啡聽音樂、寫稿??臻g里無數聲音嘰嘰喳喳:冷氣機、冰箱馬達、臺燈營營響,還有家人睡眠中的鼻息;遠處不知何地傳來的曖昧又模糊的、一波又一波的聲響,隱微神秘,是整個世界的呼吸……在這樣的時候,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想著,一筆一筆寫著,實在是很快樂的感覺,幾乎可以稱之為幸福。
搬來金門街一個月了,人家問忙些什么呢,就說沒有忙,整天只在發呆,和晃來晃去。人生能這樣無所事事多么美啊!
而這一整年,對于寫作,沒有做過任何經營;有過計劃,結果都未成形。面對著這本《情愛風塵》,感覺是從前的自己在對自己召喚,召喚自己再回到寫作上來。
雖然未曾如醉如癡,但是,也許寫作正是我的“性命”吧!
(節選自臺灣《情愛風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