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樂是甘肅一個小小的縣級行政區,在河西走廊一隅,距離張掖120公里。在我的感覺中,民樂就像一張由青草、白雪和花朵織成的花頭巾,在祁連雪山南麓高地的連綿大風之中,像詩歌或者旌旗一樣飄揚。有記載說:早在5000多年前,就有人在這里繁衍生息了,在西漢,民樂以其廣袤的天然牧場和險要的軍事重地,成為中原王朝和匈奴爭奪的西北要塞之一。自漢至唐,民樂的扁都口一直是漢、羌、匈奴、突厥、吐蕃等民族互通有無的重要通道。

2005年7月31日下午,我和幾個朋友相邀,乘車從民樂縣城向南飛馳。在車上,可以清晰地感覺到逐漸瓦解的燥熱。到炒面莊的時候,抬眼之間,大片的油菜花撲面而來,金黃的花朵在青色的山下,猶如不斷鋪向高處的黃色地毯,鋪天蓋地。大片植物包圍的村莊內外,到處可見安閑的房屋和散坐的人們,偶爾有放蜂者躲在路邊的楊樹下面,神態悠閑,閉目養神。飛舞的蜜蜂聚集成群,在附近的空中飛翔,在花朵上下落,大肆挖掘。
過炒面莊之后,四周都是金黃,我們逐漸陷入油菜花的包圍圈。遠處青色的祁連山似一塊巨大而漫無邊際的綠色綢布,在遼遠的天際連綿起伏,漸次隆起。那些不規則的山巒,姿勢低縱,在我們的目光之中,仿佛無數青春的臂膀,伸展在祁連山南麓的高地上,將天空和大地、人和日月連接在一起。視覺當中,感覺那些披滿青草的山巒是柔軟的,骨頭內斂,皮肉鮮艷而飽滿,即使墜下一塊巨石,也會被它們再度彈起。
進入峽谷之后,便是扁都口——甘青兩省的交界處。峽谷不是很寬敞,兩邊的山坡很是陡峭,黑色的巖石在紫荊和青草當中深嵌,順著高坡而不規則排列,以致升到了接近天空的地方。我想這是美麗的,堅硬的石頭,有著靈魂與骨頭的硬度,能夠被青草簇擁,被灌木和泥土撫拽,應當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我看到一些高高的山坡上,鑲嵌著成片的白色,一朵一朵,似乎高原的格桑花,又像是均勻分布的白色石英石。那是羊群,高坡上的羊群,看不出它們在動,似乎它們本身就是山坡的一部分。多少年過去了,時光在風中流轉,生命更替,而本質和品性依舊,我相信,扁都口的羊、人、牦牛和馬匹早已經和祁連山融為一體了,沒有什么可以阻止,也沒有什么改變。
峽谷里亂石橫陳,巨大或者渺小,都在陽光下泛著金子的光亮。一條湍急的河流發出嘩嘩的響聲,從石頭和沙子上滔滔而過,清澈的響聲敲著兩個草坡和石壁。山間散落著一些帳篷,沒有煙火,也沒有人跡。車子靠近的時候,我看到一個牧羊人,辨不清性別的身體躺在平坦的山頭上,像巖石一樣,紋絲不動。羊群在他身邊,咩咩的聲音像是嬰兒稚嫩的哭喊。
峽谷越來越深,再向前,驀然看到成群的牦牛,似乎比以往見到的要小一些,披一身棕色、黑色、白色或者紅色的毛發,姿勢樸實而仁慈,只顧低頭吃草,不抬頭看一眼我們這些過客。
遠遠地,我們便看到一座橋。過了這座橋就是青海了。我覺得很驚奇,在著名的扁都峽(歷史上稱作大斗拔谷,南通河湟,北達甘涼)穿行,從炎熱到寒冷,從刮風到安靜,似乎經歷了一個截然分明的四季時光。到石佛寺下車,站在土石公路一邊,感覺冷風穿胸,來自青海或者甘青兩省之間祁連山峽谷混和的冷,瀑布一樣沖刷身體,也穿越身體。我幾乎站立不穩,大風似乎要將我這個第一次踏上青海土地的外來者席卷而去。
橋下流水嘩嘩,水聲與風聲混和在一起,像是一個粗嗓子男人的歌謠,高亢嘹亮,又似乎是萬千軍陣在這里廝殺、吶喊,令人熱血沸騰。我們沿著小橋走過去,進石佛寺,高高的石壁,黑色的石壁,上面居然有著多尊佛像。這是在修路的時候,巖壁被一層一層炸開之后,忽然之間涌現的佛像,令人驚異。當地有虔誠的民眾,花巨資修筑了這座廟宇。佛龕之下,香煙繚繞。
我抬頭,仰望那些石刻的佛像,一個個面孔雍容,超凡脫俗。低頭的時候,我看到了柏香河右邊石壁下一串隱約的藏文。我不知道寫了一些什么,用手撫摸了一下,滑滑的,像是一片冰涼的肌膚。
從一邊的臺階攀援而上,在二層,看到的佛像又是一番模樣,尤其是眼睛里的光亮,讓我想到“心游八荒,精騖萬里”。對面的山坡依舊陡峭高拔,幾乎懸空的羊只巍然站立,且不斷變換位置,熟練地走動和吃草。下視河水,略微有些渾濁。從地勢上看,它們似乎應當向南流淌,而出乎意料的是,它們竟然向北,我奇怪了,站在高處,一時茫然。
回到馬路上,朋友說,旁邊的山里有一個巨大的洞窟,霍去病帶兵逐匈奴的時候,行到這里,突然狂風大作,塵沙飛揚,漆黑如墨,伸手不見五指,軍隊不能前行。后令伐木采石堵塞,大軍方才通過,深入祁連腹地,逐鹿河西走廊,為漢王朝割除了匈奴之患。對此,我將信將疑,不知道霍去病反擊匈奴的時候是不是由此而來,最重要的是,那個傳說中的巨大洞窟至今還在扁都峽留存。還有一個事實是,隋朝軍隊大破吐谷渾后,楊廣決定在張掖舉行“萬國博覽會”,率數萬之眾路經扁都峽。行至半峽,突遇六月飛雪,士卒凍死者大半。他的一個妃子也身染疾患,醫治無效,還沒有走出扁都峽,就香銷魂斷了。
如今的“娘娘墳”墓堆依舊很大,墳頭長滿了青青的艾草,野花遍布,飛鳥鳴啾,但似乎沒有多少人知道墓主的名字,這一堆墳塋,若不是楊廣,也斷不會有人記載,更少有人瞻仰。

站在峽谷之下,透過連綿的山嶺,還隱約可見一條小路,蜿蜒盤旋在陡峭的山腰。當年被馬步芳俘虜的西路軍將士,就是從這里被押解到西寧處決的。而數年之后,王震將軍率領的數萬大軍“明月出天山”,勢如破竹,追擊潰不成軍的馬步芳匪軍,恥辱一朝洗凈。那些在河西走廊被殘酷殺戮的西路軍將士,如今都安臥在距離扁都峽不遠的高臺縣西路軍烈士陵園里。
就要上車的時候,看見一座狀似巨佛、坐落于天地間的山峰,這便是石佛山。處在甘青之間,高入云霄,面對眾生,仰望之間,似乎大地忽然安靜,到處佛光照耀,令人內心安詳,性情優柔。
乘車返回的時候,又到炒面莊——這個名字好生奇怪,讓我想起了青稞炒面。朋友解釋說,這里原是森林,退化后土質松軟,植被優異,和泥不結塊,猶如炒面一般,農民多用此蓋磚瓦房,因故得名。
路上車輛往來,雖然稀少,但速度不減。傍晚回到縣城,驟然感覺扁都口與30公里之距的民樂縣城簡直判若兩地,一邊季節變換,涼風穿胸,金黃色的油菜花照亮整個祁連……民樂縣城,則是安靜的,沒有多少人走動,到處都是安靜的陽光。我想在這里生活的人們是安閑的,幸福的。
民樂是一座由雪山、草原、流水和青稞、大風和土塵圍繞的城市,在祁連高地,寧靜得像是一個傳說。兩邊的樓房大都是陳舊的,建筑年代或許不長,有一些形狀奇特的“摩的”,里面像轎車,跑起來很穩。而新建的民樂中心廣場叫人眼前一亮,在這個亞高原城鎮,這樣的休閑中心至少叫人有一種賞心悅目的感覺。夜晚,廣場上歌聲回蕩,人來人往,有人翩翩起舞,有人相對而坐,喝酒說話。許多孩子們在廣場外圍笑著奔跑。我又看到了南邊的山,高高的祁連山、老君山,以及低縱的扁都口和俄博嶺。要是沒有風,這里真的是一個令人心境安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