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古時代的天水,真是個非凡之地。
在以大地灣為中心的遠古時代,地處渭河中上游的天水一帶,的確是孕育了華夏文明第一片陽光的福祉之地。
伏羲、女媧出生于被稱為古成紀的天水,大地灣文明的興衰,就是例證。
一

由于地處偏遠,我只去過一次遠在甘肅省秦安縣五營鄉的大地灣。
l995年第二屆伏羲文化研討會期間去大地灣時,正是一個陽光明亮、藍天清澈的初秋。
汽車在綿延起伏的山頂上迂回奔馳。縱橫交織的山梁上,成片的玉米和高梁正滿懷激情地走向成熟。
藍天秋陽下面,綿延無盡的山梁高高舉起的,是如火似血的高梁地和蒼綠碧翠的玉米林。大地灣一帶的秋天以如此豐富、殷實、寧靜,并以深含豐收喜悅的姿態迎接了我們的造訪!
時隔幾年以后,每當想起或談論起清水河南岸五營鄉那一片倏然隆起的山塬上的大地灣古遺址,我的印象中就會浮現出距今7800多年的大地灣山塬上谷黍成熟,秋陽麗照,赤身裸體的大地灣居民擊木而舞、狂嘯而歌、慶賀豐收的情景。
大地灣對于遠比西安半坡村古老,生活也更加多姿多彩的仰韶文化時期華夏先民來說,是中華大地上最先隆起的高大屋宇。人們學會耕作和漁獵之后,才在這里真正開始安享最初的幸福;大地灣是照徹東方大地的一堆大火,讓遠古人類在寂寞與孤獨中開始了思想和創造!
二
我們來到自南向北奔涌而來,旋即又變得舒緩而平坦的大地灣坡地上時,被稱為“20世紀70年代中國十大考古收獲”之一的大地灣考古發掘工作,時斷時續,已持續了15個年頭。
北望的山梁上,依然是麗日高照下走向成熟的莊稼地,山坡下是富庶的谷地和村落,更遠處是7000多年前曾經讓大地灣人品嘗過鮮美魚蝦的清水河,雖然枯瘦欲干,卻依然以她平滑逶迤的身軀環拱著大地灣山坡上這片古老的沃土。
大地灣母系氏族部落遺址發現于20世紀50年代。
那是一個秋天,一位農民耕地時,閃亮的犁鏵深入到這片坡地上某一個角落的泥土深處,竟犁出了一個五彩斑斕的彩陶!這個飾滿魚紋、水波和簡單記事符號的陶罐,猶如一輪倏然從沉積千年的黃土下跳躍而出的太陽,一下子使黃河中上游的中華遠古文明再度云破天開,呈現出令世人震驚的眩目光彩。
1萬多件陶器和石器在清水河對岸的陽坡上,整整沉睡了七八千年!這對于至今依然在往前延伸的中華遠古文明史,又意味著什么呢?
當年,在陜西半坡和山東大汶口遺址發現之際,人們曾震驚于有著5000年歷史的文明古國終于被確認而歡呼雀躍,而大地灣遺址的重見天日,竟一夜之間把黃河流域的遠古文明推到了距今7800年以前的縱深處!這么說來,難道大地灣就僅屬于天水,屬于中國,而不屬于全世界、全人類嗎?
在距今7800年以前的大地灣時代,我們的先祖就在秦安縣五營鄉這一片陽光可以朗照的坡地上,建起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座宮殿式建筑,種起了黍(糜子)和油菜。同時,至今仍然是中國乃至世界上最古老的彩陶在大地灣誕生之際,已經將炊飲、儲盛、供奠器皿細化分工。被郭沫若認為是中國象形文字起源的彩陶刻畫符號,在大地灣那五彩繽紛的陶器上不僅表現得令人眼花繚亂,而且比半坡和大汶口整整早了l000多年!那座編號為F4ll的房屋遺址內,距今5000年以前,大地灣人以碳黑作顏料,創作的我國最早的地畫所標示的中國最初的繪畫源頭……這一切都不得不使我再度感嘆:自位于黃河下游的山東逆河而上,一路縱覽曾經盛極一時的六朝古都、漢唐宮闕之后,華夏民族最初、最古老的家園,就在甘肅省秦安縣五營鄉大地灣的高坡上!

三
從距今7800年至距今4800年,大地灣人在這片并不遼闊的坡地上,連續不斷,整整生活了3000年,而比它晚了l000多年的大汶口文化,才僅僅存在了3200年!
3000年間,大地灣上空的太陽起了又落,落了又起。人們于洪荒初啟、并不清明的天空大地之間摸索、發現、學習,并開始熟練地狩獵、捕魚,在當時肯定十分濕潤、十分肥沃的坡地上種下第一株黍和油菜。當漫長而恐怖的黑夜降臨之際,被猛獸驅趕著的人們驚悚地穿過密林,趟過湍急的河水,朝如今已建起一座大地灣博物館的高坡上聚攏過來。那種情景,該是多么壯觀、粗礪和讓人心驚肉跳啊!
最早的大地灣人,肯定還沒有語言交流。人們打著手語,用簡單的音節相互溝通,并在這至今看起來都是一塊風水寶地的斜坡上聚居起來。另一個附近部落的人緊隨其后,也來到了大地灣。大地灣從此逐漸形成了一個龐大的群落。曾經一直掘地為穴的人們開始為生存而戰,這就有了已被考古發現的250多座房屋遺址。
在大地灣山坡下五營鄉政府后面的一塊平地上,我們參觀了復原的大地灣最初的房屋。
那是一種半地穴狀的圓錐形建筑,幾根木棒呈“人”字形聚攏到一起,外側涂以青草泥巴,既可避風擋雨,又可防御野獸攻擊。而且屋內的火塘還能御寒取暖,燒飲煮飯。
這就是7800年以前,大地灣人創造的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家。古老的中國建筑藝術也從曾經是叢林環抱、水草豐茂的大地灣坡地上升起了第一道耀人的光芒。
大地灣博物館地坑內編號為F90l的巨型房屋遺址,據考證是中國宮殿式建筑的雛形。這座建成于距今5000年前的仰韶文化晚期、總建筑面積420平方米的宏偉建筑,曾經擁有過的鼎盛與繁榮,漫漶得已無從辨認。但八柱九間,側室緊緊環起131平方米大廳的建筑格局,依然殘跡可辨;黃土夯制的墻壁四周密密麻麻排布的l42個柱洞也在明確無誤地告訴我們,這座被認為是原始氏族首領聚會議事的宮殿式建筑,以其對稱呼應、木架承重的結構風格,不僅開啟了中國建筑藝術先河,而且確立并確定了其后延續數千年的中國木結構建筑傳統。當雙足踩在中央大廳那平整光潔、堅硬如石,據測定其強度如100號水泥的地面之際,我一直在想,這座氣勢恢弘的宮殿拔地而起時,大汶口文明才剛剛萌發,西半球兩河流域的古巴比倫文明也還處在咿呀學語的童年,到底是什么力量給了大地灣人如此豐富的想象力和創造力呢?
也許,5000年以前的大地灣時代正是醞釀華夏文明第一浪高峰到來的前夜。2000多年的等待與探索,終于使大地灣人走向了充滿激情與活力的青春時代。他們希望獲得一種更溫暖、更開闊、更有力量、更富有表現力的嶄新生活,于是遮風避雨的房屋、盛水做飯的器皿、氏族聚居的部落格局,都被賦予了新鮮的生命活力。

就在我動筆寫作此文之際,新華社播發的一則消息說:“大地灣遺址內歷經3000年的聚落變遷,揭示了遠古人類由村居到城居的發展軌跡,是原始村落向雛形城市演化的最好例證。”面對甘肅省考古研究所史前研究室主任郎樹德先生這一論證結果,我驚訝于在5000多年以前的遠古時代,東西方文明在走向城市化這一步上,竟在大地灣產生了如此相似的暗合!
就在以大地灣氏族部落首領議事廳和編號為F405號三門三開廊檐式大型建筑為中心,周圍聚集起100多座房屋遺址的時候,遠在地球另一側的古巴比倫也出現了城邦制城市國家雛形。不同的是,歐洲城邦制在發展中不斷壯大,最終孕育并造就了如雅典、羅馬一般影響歐洲政治、經濟和文化幾千年的中心城市。而大地灣文明則在一座城市即將誕生的路途上戛然而止,那座嵯峨的宮殿和大地灣人以3000多年的心血苦心經營起來的一座座房屋,一夜之間被廢棄,最終淹沒于呼嘯而來的浩蕩黃土下面了!
從古至今,中國歷史為什么往往在最緊要的關口就以如此強烈的反差急轉而下呢?
這又能說明什么呢?如果大地灣不是在5000年以前被徹底埋藏,如果大地灣一帶能形成如當年希臘、斯巴達、雅典一樣的城市,其后的中國社會發展史,還會不會如我們現在所知道的那樣呢!
四
從距今7 800年到距今4 800年期間,大地灣文明持續了將近3 000年!

3000年,對于一步一步走向文明的人類歷史進程來說,實在是太漫長了——從商湯滅夏到現在,中國社會發展變遷也無非經歷了3000多年的歷史歲月。那么大地灣文明從萌芽、發生、發展到達到最后輝煌的這3000年,大地灣人是不是僅僅創造了這些深埋在黃土下的村落屋舍、精美彩陶,以及世界上最早的高標號“水泥”、中國最早的農耕文明呢?除了眼前可以看到的這些遺跡、遺物,我們還能以何種方式復原或想象大地灣那歷經了3000年而長盛不衰的生活景象呢?還有大地灣突然之間歸于沉寂,大地灣文明一夜之間消逝,究竟出于天災、人禍,還是另有隱衷?
帶著理不清的疑問,我從五六千年以前大地灣人給我們留下的那一片殘垣斷墻中走了出來。
純凈、安詳的天空在頭頂靜靜浮動,遠處的山梁和近處的河谷里,密不透風的高梁地和玉米林使我覺得,五六千年以后的大地灣一帶還是那么溫暖、那么殷實。
然而,大地灣人到底為什么于即將邁進成熟和盛極一時的門檻之際,突然間廢棄祖先苦心經營了3000年的家園呢?
我想起了伏羲和女媧。
唐司馬貞為《史記》補撰的《三皇本紀》認為,伏羲“母曰華胥,履大人跡于雷澤,而生皰犧于成紀”。被史學界認為在秦安北部一帶的古成紀,距現在的大地灣遺址不遠;當地民間傳說中女媧出生之地秦安隴城,也在大地灣附近;與大地灣隔岸相望的清水河,又是與伏羲、女媧原本是葫蘆化身的遠古傳說有直接關系的葫蘆河的支流。而且,伏羲、女媧生活的時代,也正是大地灣文明走向輝煌的仰韶文化中后期。
大地灣文明的興盛與衰亡,會不會與伏羲、女媧有關呢?
這種可能是存在的。

站在至今還深埋著規模空前的大地灣氏族部落遺址的斜坡上,我們可以做這樣的推測:一場大災難突然降臨,大地灣面臨滅頂之災,大地灣人在他們的氏族首領的帶領下,向神秘卦辭所指示的東方遷徙而去。
大地灣的先民告別大地灣的東遷,應該是中國遠古時代規模最為浩大的大遷徙。大地灣人忍淚拋下流淌著先祖3000年血脈的家園,扶老攜幼,自葫蘆河漂向渭水,進入關中及中原大地。一座座普通的房屋和宏偉的宮殿,一件件刻畫著他們對高山、河流、天空、大地種種印象與冥想的陶器,以及埋葬在大地灣坡地上的先祖的遺骨,被永遠留在了他們的身后!
大地灣文明結束了。
大地灣的先民告別大地灣故土,穿谷越嶺,與整整比大地灣人晚出現l000多年的半坡人匯合。大地灣人的教化、影響下,半坡人才開始在關中一帶平坦肥沃的渭河平原上種植谷物、結網捕魚、馴養家畜,開始了全面輝煌的新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