焗油

就在早幾天，我看見我的左邊鬢角長出了幾根白頭發，很顯眼。我試著拔去了露在最外面的那一根，疼得我眼淚都快出來了。再翻看頭上別的地方，白發也不少，于是我決定去焗油。

我們小區就有個小發廊，平時剪頭發焗油我和家人都是去那里。上次去焗油是兩個月前，我決定好了要去焗油時，心里也想好了，一定要問問上次沒問到的那個女老板叫什么名字，還要問問她手臂上的那顆痣那天弄掉沒有。

我住的這里有十幾棟房子，一樓都是車庫，二樓以上才住人。小區里的有些住戶購買了車庫而又沒停車的就都出租了，開起了一些南食店，糧油雜貨店，干洗店，小診所，還有的開起了麻將館，沒事的老人們在里面打點輸贏不大的小麻將。

這個發廊也是租了別人的一個車庫開的。有二十幾個平方，里面約有四分之一的地方用一塊藍色起白花的布攔了起來，我原以為里面是放按摩床做按摩的，現在知道了是店主的休息和放一些雜物用的。外面的門整個都是白色鋁合金玻璃的，站在外面看里面是一覽無余。

進門的左邊并排裝著兩面鏡子，是固定在墻上的，鏡子下面的小木臺子也是。臺子前擺著兩把皮轉椅。右邊靠門那有一張可以躺著洗頭發的躺椅，躺椅上有一臺熱水器。我每次躺上去洗頭發總是擔心水會流到后背的衣服里去。躺椅邊是一張供客人坐的長沙發，沙發是可以翻開當床用的那種，近似褐色，有花紋圖案，比較耐臟。一個玻璃的寶籠柜橫擺在那塊藍色起白花的布和墻上的鏡子中間，將里外隔開了，里面放著一些扁的圓的黃的白的洗頭洗臉染發的用品。柜子上放著一臺電視機，與坐在長沙發上的人正對著。兩面鏡子上面的中間部位掛了一面圓的時英鐘，鐘旁邊是一張某個美容美發學校頒發店主人的畢業證書。墻是白色，除了平時地上有些剪下的碎頭發，小店還算干凈。

這個發廊很少時候里面是沒客人的。要么是去剪頭洗頭燙發或是一些中年婦女自己帶著護膚用品去做面部美容，要么就是小區里的幾個婆婆姥姥坐在里面聊天，冬天時圍著電火爐烤火。有好幾次我看到要排隊就走了，剛開張時洗剪吹燙都是女店主一個人做，多來兩個顧客就忙不過來。她男朋友是搞家電維修的，好像也在小區附近也開了個家電維修店，上門幫別人家里修理冰箱電視機VCD機，顯然他是幫不上她什么忙。

上次我進去時正好有個人差不多剪完了，她看著我的頭問我：“是剪頭發嗎？”

我順嘴開玩笑：“刷油漆。”

她笑著說：“是焗油吧？”

她轉頭向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一個姑娘說：“香妹子，你來幫他洗頭。”

我才注意到這里多了一個做事的人，也許是新招的學徒工吧。有很多發廊里的學徒工是不發工資的，邊幫老板做事邊學手藝，老板包吃包住，學徒工免去了進美容美發學校學手藝的學費，老板也省了請人做事的工錢，一舉兩得。不過這種學徒工干不長久，最多一年半載，手藝學成后就自己做老板開店子去了，所以有些比較大的發廊外面貼著“常年招收學徒工”的告示。

香妹子邊調試水溫邊問我：“水燙不燙？”問了我幾次，我從香妹子的口聲里聽得出是她們是同鄉。我躺在躺椅上正好看到墻上貼了一張上門維修家電的打印小廣告，還印了一個手機號碼。不用猜就知道是女店主她男朋友想多招攬生意貼的。

這個小發廊外面沒掛招牌，也就沒有店名，只有一個發廊的標識圓燈箱常年在紅藍相間地轉著。我也不知道這個女店主和她男朋友姓什么叫什么，盡管從這里開張我就來剪頭發，但我卻從未問過他們的名字。剛開張時這個女老板是非常小心翼翼地接待每一位顧客，她講話的聲調不高，透著一種低聲輕柔和迎合的味道，用夾雜著許多方言的長沙話找我聊天，如：你是住在哪一棟的呀，你的頭發好軟呀，你那一棟有哪個哪個沒事喜歡坐在這里聊天呀，你一般用什么牌子的洗發水呀，多久剪一次頭發呀，我都是支吾著應付著。她見我不喜歡講多話也就很識趣地不作聲了。她那時還不胖，也不顯得白凈。這里后來成了我們小區各種信息的交流地之一。

剪頭發對于我來講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坐在那里一動都不能動，碎頭發粘在臉上和脖子里癢得要死還不能去撓，電剪貼看脖子的肉上滑動著，就像一把刀子把我的脖子當成了磨刀石，反反復復地磨著，手工剪在耳邊發出“咔哧、咔哧”的聲音，剪到哪邊我的哪邊臉就會產生一陣陣輕微的痙攣。每次都是剪完頭洗都不洗就跑了，寧可回家去洗澡。不過洗完澡看到鏡子里干干凈凈的自己心里還是蠻高興的，總會想起一句俗俚“洗洗頭，刮刮臉。三分晦氣也不顯”。

我坐到鏡子前的轉椅上，她邊幫我圍毛巾邊問我：

“你有蠻久冒來了呀，用么子藥水焗？”她的長沙話已經講得很地道了。

“我幫你用進口的好嗎？不貴，效果好。等下我再幫你用蒸氣熱焗一下，保持得久些。”她接著說。

這個發廊開了一年多了，這個女老板也沒有剛來的時候那樣子拘謹了，人也胖了許多。我覺得用一個圓字來描述她是再合適不過了。她不高，再一胖，身材就更顯得圓了，臉也是圓的，鼻子眼晴嘴巴好像都是擺放在一個圓里，一副很和諧的樣子，正因為和諧，所以五官就沒什么很突出的了。就連她的笑我感覺也是圓的了，她就是經常用這種圓圓的笑對著你講話。手背上的肉都鼓了起來，看得見手指關節處一個個的小肉洞，因為長期幫別人洗頭發的緣故，她的手已經是一雙又白又胖的手了。我想農村的女孩子如果來城市生活，要想消除自己身上農村留下的痕跡，在發廊干上一段時間再合適不過了。當然我指的是這種純粹的只剪頭洗頭燙發的正規發廊，而不是那種打著發廊的招牌，干的不是靠拿剪刀吹風掙錢的活。

“其實你應該剪完頭發再焗油好些，不然焗完油后新長出來的頭發又是白的，等下我幫你再稍微修一下，好不？”她說。

又坐到沙發上去看電視了的那個叫香妹子的這時大叫了一句：“哎呀！這個17號真的長得帥，歌又唱得好，真的是個帥哥。”香妹子在看電視臺搞的一個叫“超級男聲”的節目。“我要是評委我就給他打高分，我決定支持他了。”這個穿一件紅上衣的香妹子完全投入到電視節目中去了。

“把他介紹給你做男朋友好嗎？”她邊梳我的頭發別對香妹子說。

“你莫笑我，我冒得那好的命。”香妹子的話中也夾帶了一些長沙話。“我曉得你找了個好老公。又勤快，又不亂用錢，隨什么事都聽你的。”我從鏡子里看見她聽見這句話時臉上在微笑著。

她男朋友，也許現在是她丈夫了，到我家里去過兩次。我也是來這里叫他去的。一次是我家電冰箱里的燈管不亮了，叫他去看看。電冰箱的燈管原來只是松了，他去我家后幾下就弄亮了，我問他上門維修費是多少錢，他說不要錢就走了；還一次是VCD機放碟片的那個進出倉卡住了，我打電話喊他來的。他進門時把鞋子脫在外面的過道里，穿著襪子就進來了，手里提著一個工具箱，我拿了一雙棉拖鞋叫他穿上，他連忙搖頭擺手的說：“不要，不要，不冷，不冷。”我順手把拖鞋放在他的腳邊。他說：“你的機子那里壞了？”我指著VCD說：“放碟片那里卡住了。”等我給他泡好一杯茶過來，他已經跪在地上一只手拿著VCD機子，一只手伸到機子后面去拔掉那些連接線了。也許是插得太緊了的原因，我見他的臉都貼在了電視機冰涼的熒屏上。他屏住呼吸，咬著下嘴唇，拿VCD的手因為用力而有點抖了，他的手大，手指上的關節也粗大，手背是曬黑的，這樣的手一看就知道是一雙干過重力的手。他的個子比他女朋友高出一個頭還不止，身材和他女朋友正好相反，他高而且瘦。臉小，眼晴大有神，但嘴巴是平時不能自然閉上的那種，門牙都露了出來，短頭發，額頭上的頭發像一個雨遮一樣往前面筆直的撐著。臉上也黑，穿著襪子也看得出他的腳很寬。他的褲子燙得筆挺的。

他把機子拿出來放在那雙棉拖鞋上，從包里拿出工具打開機蓋，把取下的螺絲一粒一粒擺放到旁邊。他跪在地上低頭彎腰地檢查著，全神貫注的樣子像一個正在給病人進行眼部手術的醫生。不一會他說：“沒什么問題，零件也沒壞，只是有一邊的滑輪松了，我已經緊好了，沒事了。”“你休息一下，喝口水。”我邊說邊拿煙給他抽。他說：“謝謝。口不干，我不抽煙的，謝謝。”一會他裝好了機子收起工具準備往門邊走，手里還沒忘記拿起那雙他沒穿的棉拖鞋。我問他要多少錢，他說：“不要錢。”我說：“那怎么行，上次你也是不收錢，今天又不收錢，那不行的。”他已經站到了門口，邊開門邊說：“沒事，沒事，又沒換零件，只是一粒螺絲松了，緊一下就好了，不要錢，不要錢。”說完他就走了。

這時那個香妹子又驚呼一聲：“17號進入第二輪了，我就曉得他肯定會進第二輪的。”

“那你多發幾條短信去支持17號，加入他的‘粉絲團’。”

“我的手機欠費了，借你的手機給我發。”香妹子說。

“你做好事，我又不是他的‘粉絲’，不借。”

我覺得有點奇怪，一般很少有學徒工這樣和老板講話的，不禁問她：“她是你招的學徒工嗎？”她說：“不是的，是他妹妹。”哦。我明白這個他是指的她丈夫。我猜想他們肯定已經結婚了，又問她：“你們結婚了吧？”她說：“嗯。去年年底回家去辦的。”

正說著外面傳來了摩托車的聲音，他丈夫進來了。我以前在小區里看見過很多次他丈夫騎自行車帶著她出出進進，她都是一只手摟著他的腰，雙腿交叉著坐在后面。偶爾她還會吃個蘋果或拿包葵花籽悠悠地嗑著。

香妹子立刻說：“哥。快借你的手機給我用一下。”她說：“莫借。香妹子是要發短信去支持她看中的那個帥哥，好貴，一塊錢一條，”他顯然是對著香妹子講了一句：“只曉得看電視，沒事也不把地掃一下。”就徑直去了里面。

她對我說：“我幫你用蒸汽蒸一刻鐘好嗎？效果會好些。”她已經幫我上完了焗油的藥水，說完她把一個像落地臺燈一樣東西拖了過來，上面是一個大圓桶，放在我的頭上，我知道一會就會冒熱氣了。

她邊洗手邊說：“以后我每次焗完油手都要洗干凈，我又喜歡咬指甲，肯定有好多沒洗干凈的焗油素都被我吃到肚子里去了，這些焗油素都是有毒的，以后恐怕會得癌癥。懷上毛毛了對毛毛也不好，要是生個畸形兒那就不得了……”

“你看你，就是你要我點掉這粒肉痣，現在痛得要死，今天一天洗頭發手都抬不起來，一抬手就牽起痛，你現在幫我把線解下來，我不點了。”這次她的聲音從攔著的布后面傳來。

“你堅持幾天，是四棟的那個謝醫生告訴我這個辦法的，今天我還特意去了一趟謝醫生家里，跟她講了，你點得好痛，還腫了。她說這是正常的，等過幾天這粒肉痣掉了結上痂就好了。”她丈夫說。

“我不點了，一粒肉痣長在手臂上也沒關系，怕什么不好看，你幫我把線剪下來，你去拿剪刀，還是捆的死結，解都解不開。”

“再堅持幾天，反正已經痛了幾天了，再過幾天就好了。再說剪刀那樣大也剪不到這個陷到肉里面的線呀。”

“那我不管，你幫我縫的，你要幫我解開。香妹子，你進來幫我一下忙。”

香妹子說：“那是我哥為了你漂亮，怕你夏天穿短袖子衣服不好看，一粒那樣大的肉痣長在手臂上，影響你。要漂亮就別怕痛。”

我聽出來了，這是最近幾年醫院里常用的一種捆扎法外科小手術，主要是避免流血和減輕感染。被扎緊的部位因無血液流通而逐漸的壞死脫落，不需用手術刀和縫針，譬如外科治療痔瘡就常用這種方法。他們在用這種辦法除掉她手臂上的一顆痣。我在想她的那粒痣是長在左手臂上還是長在右手臂上。

她說：“你看，這一片都是紅的，還腫了，去拿根牙簽來挑一下試試，要不拿根針來也行。香妹子，去拿根針來。”

香妹子起身進去了。我頭上暈著那個桶子開始冒熱汽了。

“你這粒肉痣也是要點掉好些，夏天穿沒袖的連衣裙也會好看些。”這是香妹子的聲音。她接著說：“這是我哥想讓你更漂亮些，你還不領情，這一點點痛忍住就是的。”

她說：“現在都腫起來了，線都看不見了。針又沒消毒，要是沒搞得好挑破了皮，感染了還麻煩些，算了，不解了好不好？”

“要解。痛死我了。你把針用打火機燒一下消毒。真是蠢得要死。”她說。“我也想把它搞掉，但是太痛了。要不干脆明天去醫院里搞算了。”

他說：“進醫院太貴了。”

她說：“去謝醫生那個醫院，找她幫幫忙。你不是講她還是個當主任的。”

我的頭上開始流汗了。我在想那粒痣是長在大臂上還是小臂上呢。汗流到了我的眼晴上面。我只能緊閉雙眼，聽著桶里的熱氣“咝、咝”地往我的頭發上噴。她的那粒痣是肉色的還是黑色的？如果是肉色的我想沒必要去動它，我就見到過黑色的肉痣長在臉長的人。我真想看看她的那粒痣長在手臂的什么部位？有多大？是什么顏色？我越來越想知道了。這時汗己經流進我的脖子里去了，臉上也滿是汗，太熱了。

他說：“那不太好吧？我們去醫院里找她……”

她說：“你怕什么？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幫她屋里修了幾次東西沒收過她一分錢，找她幫一次忙她應該會答應的。”

香妹子的聲音：“你就是太老實了，幫別人修東西老是不收錢，不換配件的你也要收點手工費。長期這樣你那個店子不虧本才怪。”

“哎喲。你輕點挑。”她對她丈夫說：“你明天去找謝醫生問一下，要她幫幫忙。”

香妹子：“你也真是越來越嬌貴了，輕輕碰一下你就大呼小叫的。要是在鄉下這時候你還不是一樣的要打赤腳下田插秧。”

我想肯定是香妹子的這句有點讓她聽后感覺不舒服的話讓她的語氣有點變重了：“跟你講了要你輕點，哎喲。痛死我了。你真是蠢得要死。本來蠻好的，就是你硬要我點點點，搞得我現在好煩燥的，又痛得要死。媽媽的×噠。”

“啪”的一聲，很顯然是一記耳光：“你罵我娘老子啊？！老子打死你。”他氣憤的高聲調說。不到一秒，她哇哇地大哭起來，帶著哭腔說：“好哇！你敢打我啊。”

他的聲調還是高：“你敢罵我娘老子，老子一耳光扇死你。”里面傳出了相互扭打的聲音。

香妹子：“你們莫打了，莫打了，哥你放點讓。莫打了。”

“你莫扯，你莫扯。你讓他打。讓他打。你讓他把我打死算了。嗚嗚嗚……”扭打似乎比剛才更激烈了些，但聽得出都是她在“啪、啪”地一下一下打她丈夫，但哭聲卻越來越來大了。

這一瞬間突發的狀況讓我對她那顆痣產生的所有關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頭上已是大汗淋漓了。我想著要趕快制止這對小夫妻之間的戰爭，于是大喊一聲：“我這里好了吧？來幫我洗頭。”

這時香妹子說：“哥你走。你走開出去就沒事了。”她丈夫從里面可能是被推出來了，急匆匆幾步就走到了門外去了。我又喊了一聲：“來幫我洗頭。”香妹子走了出來拿掉我身上圍著的塑料布，說：“你過來這邊洗。”

溫水在我的頭發流過，頓時感覺一種舒服和放松，里面的她還在“嚶嚶”地哭著，此時我實在不好開口講話或問什么問題。我在想下次來剪頭時是不是還問她那粒痣的事，問了她她會不會記起今晚上他們倆打架的事。哦。對了，待會洗完頭發一定要去看看墻上的那張畢業證上她叫什么名字，下次再來時我就可以喊出她的名字了。

過了幾天，晚飯后我走到發廊那里，發現卷閘門是關著的，發廊外面的那個標志燈也沒有了。旁邊的麻將館卻燈光通明人聲嘈雜。我走進另一邊的南食店問女老板怎么發廊今天沒開門？她說：“人都死了。還開什么門？！”

我大吃一驚：“誰死了？”

“羅妹子。”

“怎么死的？”

“敗血癥。真的可惜。”

“敗血癥？她怎么會得敗血癥？”

“還不是愛漂亮。手臂上長粒痣，本來不礙事，自己硬要去搞它。結果腫得好大，感染了，又不去醫院，怕花錢，自己跑得藥店里隨便買點消炎藥吃，結果越來越厲害，都流膿了。送進醫院沒多久就沒治了。可惜了呀。這么年輕漂亮的妹子。真的是。唉……”

我聽完一下子就懵了。

“早幾天羅妹子的愛人來把里面的東西都搬走。你是沒看見她愛人那樣子，越發瘦了，像根電線桿，真的是黃皮刮瘦的。可憐。兩個人還才結婚沒好久，還在商量要多發狠做事存點錢養個細伢子……”

……我木然地轉身往回走，回家的路上我腦子里突然冒出這樣一句奇怪的話：魚不只是會死在水里，還有可能會死在樹上。

責任編輯：遠 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