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西柳

很多年過去了，曾經有過的一段生活經歷在我短暫的生命旅程中，變得厚重和深刻起來。

那個時候，我的靈魂和軀體一直在現實與夢想的夾縫中掙扎。我總是計劃著想逃跑，卻終因無處可逃不得不屈服于命運。從上個世紀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的那五年，在我看似平靜的外表下面，其實裹著的是一顆焦灼的心。我終止了繼續讀書的夢想，不得不去選擇一種謀生之路——跑西柳。

西柳是一個小鎮。西柳有一個大集。

對于西柳最初的認識，是從我母親的一段親身經歷開始的。在我上小學的時候，母親和我姨媽就已經有過跑西柳的體驗了，她們聽說西柳有一個集，那些趕集的都是周邊的一些農民。農閑時，她們抽空去了一趟西柳，回來之后就有了想法和行動。她們把各自家里所有的錢都湊到一起，做了一批自行車的鞍座墊，然后跑到西柳去賣。鞍座墊是用那種黑色的人造革裁做出來的，一個鞍座墊在西柳能掙幾毛錢。那年月的冬天，冷風冷雪的凍死個人，一個女人騎自行車跑幾十里路去西柳趕集，簡直是一件苦差事。只堅持一個月，我母親和我姨媽就被迫放棄了這條致富之路。

幾年以后，我們村子里竟有不少人家在西柳大集上做起了買賣，賣那種自己裁剪自己加工的襯衣襯褲、毛衣毛褲。而那時候我母親一年里除了侍弄承包下來的幾畝地外，就給那些做買賣的人家縫衣服，做碼邊活兒。我妹妹菊初中讀到一半就輟學了，在我的一個親戚家里織毛衣?？吹侥赣H和菊都在起早貪黑地掙辛苦錢，而我卻在上學，心里終究不能安生。沒想到，中考以后，我和菊一樣也織起了毛衣。

偶爾在飯桌上，母親看到我們的筷子在菜碗里翻來搗去的失落模樣兒，便對我們說：哪一天咱家有了本錢也自己做買賣，都別出去打工了，到時候最不濟菜里也多一點兒油星，甚至還會多出一些肉片來。我們總是能在母親的話語里得到一絲慰藉。終于有一天，也是在飯桌上，母親對我和菊說：咱們也自己跑西柳做買賣吧！母親的聲音令我和菊有些意外。我說：本錢呢？母親說：這兩年下來，家里存了點兒，再去你姑那兒借兩千，差不多能買兩臺橫機，還能買一包線。然后，咱織了衣服賣了錢，再買線，一點點兒周轉……

就這樣，母親以她的堅韌和果敢讓我和菊看到了不遠處那遙不可及的一星燈火。尤其是我，驚詫之余竟然有些興奮。我想我是決不甘于一輩子從事眼前那種枯燥而無趣的體力勞動的，我要讀書，我要從鄉村那條泥濘的土路走出去，我要到城市里去實現我的夢想。所以，我必須去掙錢，有了錢我才可以選擇我的人生以及未來的生活方式。

回想當年，母親的那個決定對于我們全家簡直是一次歷史的跨越。我們也開始跑西柳了。兩臺橫機一包線，我和菊就上了機臺，每天早起一直要織到深夜才收工，一天站下來，身體散了架似的。睡一宿覺之后，再看那十個手指，一個個脹得粗粗木木的，連拳頭都攥不上。一包線幾天就織完了，衣服縫好之后我們就可以到西柳賣了。

我妹妹菊是我們家第一個跑西柳的人，那一年她十八歲。母親說菊個兒高，騎自行車的技術又比我好，她去合適。菊是懷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帶著全家人的祈盼，在母親的注視下踏著黎明的曙光上路的。

我們家距城里差不多有八里地，我妹妹菊要騎多半個小時才能坐上去西柳的客車。菊騎的是一輛白山牌兩邊帶貨架的那種自行車，因為車的后座搭著貨，所以騎起來車子就有些晃，她只有使勁兒握著車把才能使自己找到平衡。沒想到，菊頭一天去賣貨就把衣服都賣光了。我們那時候在西柳還沒有攤床，菊就在一個親戚租的攤子邊上擺了幾捆衣服，沒想到過來一個老客兒，一百多件毛衣就那么輕易出手了。

那年秋天，太陽快落山的時候，菊興沖沖地揣著賣衣服的錢像個打勝仗的勇士一樣把車子騎進了院子。還沒等菊支好車子，我母親便奔出了屋子，問：賣多少？菊的臉紅得像天邊的彩霞，她說：都賣了！我看到母親和菊從屋外走進來，然后爬到炕上，菊便從懷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大把錢。

時至今日，我仍然還能回憶起我們娘仨勾著頭一起數錢的情景。我母親是一個堅強的女人，她在父親英年早逝之后一直與我們相依為命，從沒想過要再嫁。在我成長的過程中，我親眼目睹了母親所有的辛酸和無奈。她始終想讓我們的生活過得幸福些，富足些。而這一回，母親似乎真的就要做到了。

在品嘗著收獲的喜悅同時，我們又買了第二包線，緊接著第三包、第四包……后來又添了兩臺橫機，雇了幾個織工，白天晚上倒班干，修機器，打替班，調碼兒，改樣兒，反正哪里需要，我就到哪里去。我母親則在機器有節奏地嚓嚓聲和織工們肆無忌憚地笑聲里忙著收活兒放活兒。

盡管我們在家里個個忙得暈頭轉向，但遠不及我妹妹菊在跑西柳的那些日子里所遭受到的辛苦。菊的手腳每年冬天凍得都像個爛桃似的，母親用了很多偏方都沒用，所以菊一到冬天就全副武裝起來，早早地戴上棉手套，穿上那種沉重的軍鉤棉鞋。

我記得，那年冬天下了一場特別大的雪，天剛剛閃亮，菊就起來了。母親也跟著起來了，她掀開窗簾一角看了看便回過頭問菊：下雪了，還去嗎？菊一邊穿衣服一邊說：去。我知道，菊是怕壓下貨。母親先是把自行車推出屋子，然后和菊把一袋子貨抬到外面，再扶上貨架，用繩子固定住，綁好，菊便圍上圍巾推上車子出發了。

可是，車騎到半路上，袋子就從貨架上開始一點點兒往下墜，菊一只手壓著車把，另一只手死死地拽著袋子的一角，但她沒堅持多遠，袋子便拖地了。菊只好下車，發現還是繩子的問題，因為綁得不結實，就一點點兒地松下來了。菊試圖再一次把貨綁到自行車上，可袋子太沉，又凍手凍腳的，菊折騰到天亮，怎么也沒能把那一袋子貨綁好。她無助地望著丟在一邊的自行車和那袋子貨，一屁股坐到雪地上，嚎啕大哭起來。后來，還是一個跑西柳的熟人幫了她一把，菊才從雪地里爬起來。

我妹妹菊說，因為這件事，她從此對雪天有了一種仇恨。

其實，剛開始跑西柳那兩年，做買賣的少，加上毛線也不好買，所以買賣就好做些，幾乎是織多少賣多少，每件毛衣掙的也多，而且有時候遇到旺季，外地的老客兒還坐到家里來收。漸漸地，到我跑西柳的時候，競爭就變得激烈起來，三里五村的人不知怎么就像雨后的蘑菇一樣也都跑起了西柳。

我是在妹妹菊結婚之后才開始跑西柳的。那時候，我只是一個懵懵懂懂沒有見過世面的女青年，有一些單純，還有一些害羞。然而，在西柳跑了兩年之后，在那個沒有硝煙的戰場上，我感受到的是我這一生前所未有的沖擊和蛻變。

與菊相比，我算是幸運的。那會兒，跑西柳的客車已經通到村子里了，早上起來，母親幫我把貨用手推車推到路口，等我坐上車她才走。我總是喜歡趕頭班車，天漸亮就能到西柳，然后擺好攤兒，注視著越來越多的人從眼前走過，喧鬧的一天便開始了。

其實，西柳市場的攤床是非常緊張而昂貴的，租一個不到一米的地方少則幾百多則上千，位置好點兒的就更貴。隨著市場規模不斷壯大，競爭也日趨激烈。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在跑西柳的人中，多了許多外地人，也多了許多外地貨。于是，西柳的商品就更加豐富。而織毛衣的人越來越多，毛衣的樣式也在不斷地翻新，一款毛衣剛上市，不出兩天便滿市場隨處可見。沒辦法，賣不上半個月，價格就落了。所以，不能跟在別人的屁股后頭，否則就掙不到錢，甚至還賠錢。市場的行情就是這樣，變數兒太大，一天一個價兒，總之是壓不得貨的。反正，這里邊的門道兒說簡單也簡單，說復雜也復雜。但最重要的是毛衣的質量和經營者的誠信，從線的色彩選擇，到毛衣的密度以及成衣的縫制，每一個環節都忽視不得。面對如此復雜多變的市場環境，我開始漸漸地成熟起來。

我從來沒有想到的是，我還能在這個紛紛擾擾的世界中為自己的心靈找到一塊棲息之地。我開始寫作，我以文學的方式宣泄著我心中郁積已久的情緒。站在西柳市場那個簡易的塑料大棚里，我不再戰戰兢兢，不再不好意思，魂不守舍的惶恐也一掃而光。我仿佛一個旁觀者。盡管人聲鼎沸，塵土飛揚，我的內心卻是平靜的。在與人的討價還價中，我感受著喧鬧帶給人的對于物質生活的無限渴求。人活著，為了生存人們不得不去面對這樣或那樣的生活狀態，我想我也是。

當西柳以一種銳不可擋地氣勢在中國的版圖上悄悄升起的時候，我身邊許多人的生活都發生質的變化，他們開始過上了幸福的日子。而此時的我，不停地記錄著他們在創造幸福生活過程中所有發生的故事，以及故事里的辛酸和無奈。我總是能在緊張而忙碌中抽出空來，寫一些與生命、與人生、與西柳有關的詩歌和散文，文字雖然還很稚嫩，卻是生活真實的寫照。

我母親對我說，還是認命吧！踏踏實實地掙點兒錢，像菊似的嫁個好人家，一輩子也挺好。我從來不反駁母親，我知道我任何辯解都無法改變現狀，我在等待。

直到1992年的秋天，在跑了兩年的西柳之后，那一天真的讓我等到了。我對母親說：我要去上學了，是沈陽的一所文學院。母親手里一邊疊毛衣一邊很平靜地說：去吧！我說：那誰去跑西柳？母親說：讓斌去吧！

斌是我另一個妹妹。她小學一畢業就不念書了，在家里幫母親做一些零活兒。我走之后，我妹妹斌就開始跑西柳了，那一年她也十八歲。

對于家的牽念，是我到了學校之后生出的一種情結。我常常收到母親的信，也常常給家里寫信。一個學期很快就過去了，寒假回來，家里的一切都秩序井然，機器也運轉正常，買賣比我在家的時候做得還好。斌似乎天生就是一塊做買賣的料，她跑西柳的第一天就粉碎了我們所有的擔心，和她的姐姐菊一樣，迎來了一個開門紅。看來斌的能力遠在她的兩個姐姐之上，但她的個性也實在讓我們折服。斌在那么冷的冬天里，從來不穿棉衣，甚至連條毛褲都不穿，就一件軍大衣，也從來不感冒，問她冷不冷？她說不冷。多年以后，斌才說出了實話，她說她那時也冷，只是穿多了太臃腫，不好看，所以寧愿挨凍。我和菊聽了，竟是哭笑不得。

在那些跑西柳的日子里，總是喜悅與哀愁并存，失敗與成功相伴。忙碌了一年又一年，我們也漸漸地長大了。如今，我時常陪朋友去西柳，是逛西柳不是跑西柳。而此時，西柳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新的西柳服裝市場讓那些跑西柳的人體驗到了一種舒適的經營環境，他們每一天依舊在樂此不彼地跑著西柳。

時光飛逝，十幾年的季節更迭，從前跑西柳的故事永遠停留在我的記憶中了，但一些歷史的章節總是忽遠忽近，時隱時現。

我記得我曾經跑過西柳。

責任編輯：遠 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