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五年,北京《京報副刊》廣告征求“青年愛讀書十部”“青年必讀書十部”,許多文化名人都開出了書目,魯迅沒有開,并在附注講了“我以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國書,多看外國書。”這樣的話。如果因此就認為魯迅不看中國書,反對看中國書那就太幼稚了。這只是出于當時特定社會背景下文化斗爭的需要。事實上,作為中國的文化巨人,作為中國現代小說的開山鼻祖,魯迅是看了相當多的“中國古籍”的,文學、歷史、哲學、自然、繪畫、雕刻……幾乎無所不及。單是抄讀的書中《后漢書》洋洋十余萬字,就抄了二十多天。這在魯迅的自述及相關史料中是可以找到依據的。正因為他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傳統(tǒng)文學有著深入的研究,并從中吸取有益的營養(yǎng),他才能寫出《中國小說史略》《漢文學綱要》這樣的著作,也才能成為中國現代的小說大家。
五四時期,出于反抗封建禮教,摧毀封建文化的需要,魯迅筆下的孔子多是被批判,被否定的。但魯迅對孔子思想中積極進取的方面則是肯定的,如“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精神,看看魯迅的《吶喊·自序》,他聽“將令”而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的情形,在深層次上就有這種思想的影響。此外,象墨子、莊子、屈原、吳敬梓等等文化名人,也都對魯迅的思想及小說創(chuàng)作帶來了或多或少的影響。而在所有傳統(tǒng)中國文化中,與魯迅思想最為相通,同時對他的小說乃至整個文學創(chuàng)作影響最大的則是魏晉文化。
劉半農曾送魯迅一副聯語“托尼學說,魏晉文章”。當時人們都認為很恰當。而在魏晉的文人中,魯迅又特別喜愛孔融、阮籍和嵇康。尤其是嵇康,單是一本《嵇康集》,從1913年至1931年18年間,魯迅參照校本19種,校勘10遍,工筆小楷抄寫了3遍,計數十萬言。這是因為嵇康等人:一、“差不多都是反抗舊禮教的”、“思想新穎,往往與古時舊說反對。”二、文風“師心以遺論”(以心為師,想什么就說什么)、“清峻”(簡明尖銳)“通脫”(隨便、不拘泥)。三、孤憤的情懷。比較魯迅的小說作品,這些不也正是他創(chuàng)作的基本特色嗎。像《狂人日記》《孔乙己》《在酒樓上》《孤獨者》《長明燈》等作品的主題、人物形象就分明有這些影子。《孤獨者》中魏連殳給祖母送殮,在別人虛偽的拜哭聲中“始終沒有落過一滴淚”,當大家要走散了:
忽然,他流下淚來,接著就失聲,立刻又變成了長嚎,象一匹受傷的狼,當深夜在曠野中嗥叫,慘傷里夾雜著憤怒和悲哀。
這細節(jié)(據史料它是寫魯迅自己的)頗象當年的阮籍:母親死時他正和別人下棋。對手讓他奔喪,他說,不行,我們飲酒。飲完二斗,大哭一聲,吐血數升。魏連殳也好,阮籍也好,他們強烈反對禮教,其實又最守禮,是真孝子,反對的是禮俗。他們不僅行為方式上接近,更多的是精神上的接近。通過魏連殳,我們也看到了魯迅本人和魏晉文人精神上的相通。
魯迅說:“詩經是經,也是偉大的作品;屈原、宋玉,在文學史上還是重要的作家。為什么呢?——就因為他究竟有文采。……司馬相如在文學史上也還是重要的作家,為什么呢?就因為他究竟有文采。”還說“古典的,……倒反可以從中學學描寫的本領”。這說明,魯迅的小說創(chuàng)作與傳統(tǒng)文化優(yōu)秀遺產不僅是精神上的相通、相承,他還看重優(yōu)秀作家、作品的“文采”、“描寫的本領”。象魏晉文人簡約的文風,《儒林外史》的諷刺藝術,《紅樓夢》的對話技巧,……都為魯迅欣賞并吸收。他的小說中“有真意,去粉飾,少做作,勿賣弄”的白描手法就成功運用了中國古典小說藝術手法的長處。沒有冗長的敘述,沒有繁瑣的描寫,沒有華麗辭藻的堆砌,力求簡約、精煉、準確。
魯迅后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有一個明顯的特征,即許多作品都有一種濃郁的抒情氛圍。在這些作品中,對情緒和隱喻的強調超過了細節(jié)的陳述。這無疑得益于中國古典詩歌的表達藝術。如魯迅不少小說都寫到雪(《祝福》《故鄉(xiāng)》《在酒樓上》《孤獨者》等),而雪在中國古典詩詞中是常見的意象。同古典詩歌寫景一向就是同抒寫情緒和氣氛相結合一樣,不太“描寫風月”的魯迅描寫雪也是把寫景和抒情完美地結合在一起的。《孤獨者》中,在深冬燈下枯坐,“如見雪花片片飄墜”,突然接到了兩眼像嵌在雪羅漢上木炭一樣黑而有光的正在懷念的魏連殳的來信,而這位久別的正陷在絕境中的孤獨者的信,也正是寫在大雪漫夜中吐了兩口血之后。多么沉重、沉寂而悲哀的氣氛。魯迅先生將冬雪和要寫的孤寂的氛圍、人物沉重的心情緊密結合,能夠吸引讀者沉浸在那情境里,關心著主人公的命運。
無論創(chuàng)作思想還是藝術表現技巧,我們都能看出魯迅小說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血脈聯系。作為偉大的思想家、偉大的文學家,魯迅,不是憑空從天而降,這棵大樹是深深地根植在民族文化這片沃土之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