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履中不是賣國賊

編者按：這篇文章讀時讓人鼻子發酸，讀后令人心情沉重。我感到這是我們民族的沉疴被灸到了穴位。那段歷史實在不堪回首，但仍須回首，因為我們對它的反省還未到應有的深度。我們在事后的這些年代，有時間就忙于“為歷史定論”，“為歷史人物定性”，弄出個忠奸功過，以按功行賞、論罪定罰，行使自己賦予自己的“歷史判官”之職權。一個民族落后了不怕，怕的是沒有從自己肌體內找尋病源的意識和勇氣。克敬先生為蕭履中叫屈沒有他個人的什么目的，全然是一股正氣使然。只要民間還有這股“氣”在，民族總是能重新走向輝煌的。

文藝路（西安市的一條街名）的舊書攤上，有一本殘缺得沒了封皮、沒了封底的舊書，被人扔來扔去，書頁也如殘秋的落葉，卷曲著，散散亂亂的樣子。我也未留意這本舊書，彎著腰去揀另一本舊書時，有股小風吹來，掀翻了那本殘缺舊書的紙頁，其中“去思碑”三個字，雖然小得可憐，卻像三顆埋在沙土里的珍珠，跳進了我的眼睛。

對民間散碑頗多興趣的我，自然不會錯過這個機會，伸出的手改變了方向，把那本十分殘缺的舊書揀起來，翻到去思碑的那一頁，匆匆地看了幾行，便掏了錢，與書攤的老板成了交。

去思碑為北京郊區的通州民眾在1862年為卸任通州知府的蕭履中大人樹立的。我查閱資料，發現2002年出版的《民國通縣志稿》的說明中，有一段評價性的話語：“書中的知州蕭履中，為求一方茍安，置國家民族于不顧，向敵妥協以物資資敵，實為賣國之舉。”

如此評價蕭履中，我一點都不奇怪，這太符合我們中國一部分人的思維邏輯了，而這部分人還經常地代表一種主流意識。我不敢瞎賣弄，只有搬書求證了。書寫司馬遷人格魅力的《報任安書》一文，想必讀書人都看過，看過了都會對史圣偉大的情懷所感動。

我不只是讀過《報任安書》，而是手不釋卷地讀了好多遍。任安是司馬遷的好朋友，《報任安書》是司馬遷寫給好朋友任安的一封信。寫信之時，時任益州刺史、北軍使者護軍的任安，因太子劉據遭到誣陷，起兵討伐失敗的連累，被漢武帝下詔逮捕入獄，司馬遷牽心著好朋友的命運，內心不免痛苦和憤懣，又聯想到自己的不幸遭遇，提筆三千言，把自己的苦悶心情和艱難境地敘發得淋漓盡致，令人讀來不勝喟然生嘆。然而司馬遷的精神是堅強的，心態是樂觀的，面對朋友的生死莫測，自己的“身敗名裂”，在痛苦中發出了一聲撕天裂地的大喊，“人固有一死，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用之所異趣也！”這就是司馬遷，對于死，他有如此高標的認識，因此他不懼死。不懼死也才敢于說實話，說真話，在滿朝文武一味附和漢武帝的意志、口誅筆伐抵抗匈奴兵敗受降的名將李陵時，他站出來唱反調了。

司馬遷之為李陵申辯，并不是他與李陵有什么私情，而完全是一種正義的感召。李陵受命率兵隨李廣利迎擊匈奴，因為主帥李廣利指揮失誤，導致李陵孤軍奮戰，一直打到匈奴的王廷，不足5000人的步兵隊伍，與超過5萬人的匈奴騎兵激戰十幾天，直打得糧草斷絕，援兵不及，硬拼下去，只能是全軍覆滅。為保全實力徐圖后計，李陵萬般無奈，這才受降當了俘虜。這有什么錯呢？如果有錯，也是主帥李廣利的錯呀！司馬遷就是這么認為的。這是司馬遷的偉大，他不從俗流，仗義執言，指出李陵是一個有節操的人，他敢赴國難，英勇殺敵，屢立戰功。李陵沒有錯，錯的是主帥李廣利。

正直敢言的司馬遷只有一張嘴。一張嘴發出的聲音太小，抵不住朝堂上群臣的聒噪，只會安享富貴的朝臣們，都知道李廣利的妹妹是漢武帝的寵姬，有錯也不能說，而且他們大都發自本性地認為降敵的李陵錯了，一個個振振有詞，慷慨激昂，哪兒容得了司馬遷的申辯。好了，你司馬遷既為降敵的李陵申辯，那你也是錯，而且是錯上錯。漢武帝詔令下來，當下便把司馬遷鎖了起來，投進了禁中大獄。對此，司馬遷自然有滿腹怨言，在《報任安書》中，有一段話，表達得便十分明白：“為李陵游說，遂下于理，拳拳之忠，終不能自列家貧，貨賂不足自贖左右親近，不為一言悲夫！悲夫！”

確實是可悲呀！司馬遷如果有錢，事情也不至于那么不可收拾，問題是他在朝做了二十年的官，卻沒有攢下幾個銀子，所以他就只能在漢武帝給他開的三個條件：“出錢贖罪，上吊自決，腐刑去勢”中，選了個他最不能接受的腐刑，忍辱去勢，茍且地活著，完成了他的歷史巨著《史記》的寫作，為世人留下了一筆珍貴的文化遺產。然而這一切都是在司馬遷有罪的基礎上實現的。這使我焉能不心傷，心傷在那種青紅不分、皂白不辨的群體意識面前，降敵的李陵有罪！為李陵開脫的司馬遷也有罪！

有什么辦法呢？司馬遷沒有，我更沒有。但公正的歷史有，歷史為直言敢諫的司馬遷翻了案，這是司馬遷不幸中的大幸。然而通州府的蕭履中大人，其在天之靈還等待歷史的翻案。我大為懷疑，功名成就遠遜于司馬遷的蕭履中大人，很難得到那個歷史的翻案了。

我把從舊書攤淘來的那本殘書認真翻了一遍，欣喜通州民眾的是非觀念，還不是那么糊涂，也不論老書怎么貶損責罪蕭履中，而是從切身的體會，為蕭履中的無奈說了不少的公道話。

書中的觀點是，蕭履中為通州惟一名宦，咸豐九年 剎柘刎┥ㄖ葜文凇俺旨閡粵問亂悅簦怖襠普豢擅毒佟薄Ｌ乇鶚竊?860年的夏天，英法聯軍進逼京城，通州為戰禍要沖，眼看著黎民百姓將要遭戰亂禍害，蕭履中夜不能寐，想著與民一起抗爭，自己即使血染沙場也能為后世兒孫留個好名聲。蕭履中不是怕死之人，但他不能拉著老百姓的性命陪著自己一起死。蕭履中犯難了，而從京城傳來的消息是，皇帝丟下北京，在一幫朝臣家眷的簇擁下，跑到承德避難去了；還有其他一些消息，也都十分地不妙，先是直隸總督譚廷襄，在天津的大沽口畏敵逃跑，科爾沁親王僧格林沁帶兵在通州的張家灣、八里橋一敗再敗，留在北京的恭親王奕訴去了敵軍營房，開始了議和談判，而洋人還不領情，大軍殺進北京城，一把火燒了圓明園蕭履中真是萬般無奈，痛下決心，于自己的名節而不顧，整衣戴冠，出了通州城，與洋人達成了一個協議，即洋人的軍隊不準入通州城，而洋人的所需牛羊米面菜蔬柴草一應生活物品，由通州供應，按物計價。為此在洋人駐地的八里橋設立了一條生意街，“從此相安無事，幾至一年，通州城鄉數十萬生靈無一傷亡者。”同治元年（1862年），蕭履中調任檀州，通州百姓念及他的仁愛事功，相約道旁，為蕭履中送行，其中有人倡議，大家也都踴躍參與，在通州府衙門首，樹立起一通“去思碑”，告諭后人，莫忘他的德政。

我特別想去通州，拜識“去思碑”，去信打問，始知“去思碑”早已毀棄，不知去向，我便只能心存遺憾。想來與我一樣心存遺憾的人肯定還有，但大家也只有永遠地遺憾下去了，遺憾無法見識“去思碑”，遺憾蕭履中“去”職后，通州的百姓是怎樣思念“資敵賣國”的蕭大人的。

事有湊巧，與蕭履中知通州府事相隔40年，即1900年，在英法聯軍的鼓動下，西方八國糾結一起，又一次打進積貧積弱的中國，陷天津，越京都，勢如狂潮，通州府再次首當其沖。這時的知州大人叫孫壽臣，他倒是沒有蕭履中那樣的“茍且賣國之舉”，而是在通州城破之前，攜眷裹財，早先逃得沒了蹤影。這可慘了城中百姓，“十八日城破，男女老少或槍殺，或自盡，或恐悸病故，或驚避溺歿，死傷無算。洋兵占據一年之久，四鄉同受蹂躪，傷亡頗多。”最后的統計結果是，通州城庚子殉難者1178人，其中遇害者約占六成，多為抵抗而死，自盡者占四成，多為投水、自縊、仰藥、絕食。最使人驚心動魄的有兩例，一為毛煥樞一家31口，見洋兵至，為不受異族羞辱，舉火身焚，全家殉難；一為城中女子，聞洋兵破城，恐受奸淫，竟有29姐妹，同投一眼大井之中。

這個對比太鮮明了。

我猜想，通州百姓不傻 諳袈鬧瀉退鍤儷賈洌曰嶙齔讎卸稀Ｏ袈鬧寫竽蚜僂罰氳氖且環槳儺盞鈉槳玻鷯胙筧艘楹停此樸惺褡宓淖鷓蝦推冢詰筆鋇那榭魷攏滴弈沃佟６鍤儷紀耆且桓魴∪耍淥鄧宦艄綽裘瘢槍俗蘊用凳裊髏ノ蘩抵健?這么一比較，我心里亮堂起來了，通州百姓自發為蕭履中樹立“去思碑”，思念的正是他不避罵名，敢為地方平安負責的精神。

通州百姓的這一理性思念，我由不得大為感動，想象我們五千年文明的中華民族，是太需要這樣的理性了，理性地思考一切問題，理性地對待一切問題，這將是我們民族不斷走向成熟的必然選擇。

不是我要為西方文化張目，我沒有那個膽兒，只記得一位受人敬愛的已故政治家說過這樣一句話：一切先進的世界文化遺產，不只是西方的專利。這就是說，我們有向西方先進文化遺產學習的必要。我們現在進行的改革開放，不正是敞開胸懷，在向西方學習嗎。這么說，克敬有了一點兒膽氣，敢在筆尖上說說西方文化中的一些好話了。

西方的社會意識中，一個人（不論你是一介草民，還是貴為一國總統）可以當俘虜，但絕不能當逃兵。在這一點上，他們表現的既理性卻又十分地固執。

我每日讀報，知曉在美國大選年，民主黨的總統候選人克里，揭露現任的社會黨總統布什在越戰中當了逃兵。這是一個價值取向的問題，一個服兵役的人，可以戰敗當俘虜，但不能臨陣當逃兵。于是乎，美國的媒體，群體而起，美國的民眾也輿論日盛，堅持地要求查明真相，如果布什真的當過逃兵，他的總統連任注定會泡湯。

當俘虜就另當別論了，誰樂意在戰斗中當俘虜呢？是當俘虜好玩吧？是當俘虜享福嗎？絕對不會的，有一丁點兒的可能，誰都不想在戰爭中當了俘虜。當俘虜，都是最后的無奈之舉，當俘虜沒有錯，更沒有罪。事實也放在那里，西方人的意識里，不存在那個觀念，不像我們大陸中國，從古到今，當了俘虜的人，別人不怎么說你，自己先矮了半頭，自己先不敢說話，是他們的基本面貌，他們大都會屈辱地了此一生。最慘的當然還得算漢武帝時的李陵將軍了，他的一個俘虜當得有家不能回，有國不能報，還連累了司馬遷先生，為他說了兩句話，竟也被治了罪。

西方世界就不一樣了，當了俘虜的人，別人不會歧視你，自己更不會歧視自己，弄得好，國家的總統、總理照樣選，照樣當。歐洲的英、法兩國，就有兩位當過敵方俘虜的人，后來成為國家首腦的，一個是英國首相丘吉爾，一個是法國總統密特朗。丘吉爾在民族存亡的關鍵時期，英國人民選舉他擔負起國家安危的重任，帶領全國人民同法西斯侵略者進行頑強的戰斗，使他成為了民族的大英雄。密特朗在1981年法國首次普選總統時，成功地登上了總統的高位，最后他連選連任，為法蘭西民族的進步和發展，嘔心瀝血，鞠躬盡瘁，建立了卓越的功勛，不僅得到他們國家人民的愛戴，還得到了世界各國愛好正義與和平的人民的尊敬。他死后，法國的巴黎市政府，在市民群眾的竭力支持下，把塞納河沿岸的一條大街以密特朗姓氏命名。

我的聲音非常弱，而再弱也是一種聲音，我微弱的聲音是要為李陵叫屈的，為與李陵一樣當過俘虜而受到歧視和迫害的同胞叫屈的，同樣也要為司馬遷叫屈，為蕭履中叫屈。我知道已有很多的識家已為我所叫屈的人和事叫過屈了，我愿把自己的聲音加進去，你也叫，他也叫，叫的人多了，聲音就會洪亮起來，成為另一個主流聲音，這個聲音呼喚的是我們國人的理性和智性，當我們面對所有的問題時，都能保有一個理性的觀念和智性的思考。

責任編輯：范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