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青正在酣睡。他的睡相很難看,頭偏枕在枕頭上,雙臂朝前撒開,一只腿蜷曲著,像要騎什么東西;身子光光地露在外面,只有屁股上纏了一綹被子。突然,炕沿上的電話響了起來,響聲是那種瘋狂的尖叫。這種聲響是兒子特意給他設(shè)定的。他經(jīng)常開手扶拖拉機,開推土機,開三輪蹦蹦車,這些柴油機車的聲響都很大,時間長了,他的耳朵被震疲了,明顯有些耳背。
竹青昨天才送走了兒子。兒子在省城讀大學,放暑假回來在家里待了幾天。兒子很懂事,也很乖,他在省城一邊上學一邊打工。他給一個有錢人的兒子當家庭輔導老師,說好每月給他二百元。兒子說,這個有錢人的兒子不怎么聽話,經(jīng)常偷偷地去網(wǎng)吧打游戲,一打游戲,他去輔導就撲了空。兒子說,有錢人幾次對他說,你來時打電話聯(lián)系,人在你再來。兒子沒有手機,兒子說很多同學還有電腦,mp3,兒子說這些他都不需要,他真需要一個手機。兒子說完這話怔怔地發(fā)呆。
竹青問,一個手機多少錢?
兒子說,低檔一點的也得一千元。
竹青當時拍拍胸脯說,行,爸給你買。
兒子說,也不著急,學校里有磁卡電話,買個磁卡就可以。
竹青故作輕松地說,不就一千塊錢嘛,爸有工資,月底就能湊齊了。
竹青是個認真的人,兒子的話深深地印在他的心里。他把兒子送到車站又說,月底我就給你寄錢,你在外面甭短了精神。
兒子沒有說話,兒子的眼睛泛潮了。
竹青送走兒子回來,晚上怎么也睡不著,眼前總是晃動著兒子那雙潮紅的眼睛,心里一直在盤算,一千塊錢——手機。他想,趕月底能伐三回樹掙四百元,再領(lǐng)六百元的工資,就夠一千元了,就能買手機了。
竹青被電話的尖叫弄醒了。他揉了揉酸澀的眼睛,發(fā)現(xiàn)天已亮了。竹青的瞌睡蟲一下子跑了,他趕忙挺起了身。
電話是二怪打來的。二怪說有生意了,他在椿林村看好了樹,得趕快去伐。
竹青放下電話,撩水抹洗過臉,順手在灶間抓了一個涼饃,邊啃邊出門。竹青經(jīng)常這樣,他的早餐就是涼饃加青椒,他感到這種早餐吃起來很有味,也很過癮。
竹青還不到五十歲,像許多常年日曬雨淋的莊稼人一樣,他看上去有些顯老,面相咋看都超過五十歲了。竹青只有小學文化程度,像他這種年齡,文化又不高的人出外打工,是沒有什么適合他干的,只能下苦出力。但竹青的腦子并不笨,是個在方圓幾十里出名的精明人。憑著他的精明,他不出外打工,在當?shù)匾材苷业綊赍X的活路。
竹青在生產(chǎn)隊干集體時,是個拖拉機手。他這個人特別喜愛鉆研機械,對機械有著特別的興趣和敏感,因此他練就了一身駕駛拖拉機的嫻熟技術(shù),還練就了修理機車的好手藝。如果機車有了故障,他一聽響聲就知道哪里出毛病了。竹青這個手藝一直沒有丟。生產(chǎn)隊分田到戶以后,他是村里第一個買手扶拖拉機的人。買車是用貸款買的,除過他自己種田使用以外,他就承攬拉貨、耕地、碾場等活兒,多少有些收入,供養(yǎng)孩子上學。后來買這種手扶車的人多了,他的生意不再那么好做,日子也過得緊縮起來。再后來,當?shù)卣栒僭灾蔡O果,他們村的蘋果一下子發(fā)展起來了,用官話說,做成了一個主導產(chǎn)業(yè)。蘋果做大了,就需要挖地窖儲藏,需要修路招引果商,賺了錢的人還要蓋房,于是一些人就看準了一個生意:買推土機,挖地窖,推莊基地,推路。三星腦子靈,賣蘋果也賺了錢,他第一個買了推土機,可他自己不會開。推土機這玩藝不那么好開,技術(shù)不到位,是絕對開不好的。三星知道竹青的技術(shù),就請了竹青。
竹青果然是個好機手。不長時間,他就成了推土的高手。他推土速度快,質(zhì)量好,客戶都愿意請他,三星的生意也隨之紅火起來,短短幾個月時間,三星就賺了好幾萬元。可三星卻很吝嗇,一直按工作小時給竹青算工資,還要扣除修車的時間。這樣竹青干一天活,最多只能掙二三十塊錢。一天,三星給竹青少算了一個小時,竹青忍不住第一次跟三星犟嘴了。結(jié)果還是三星說了算。這件事傷了竹青的心,竹青心里由此有些憋氣。他腦筋一轉(zhuǎn),開始跟三星玩起了心眼。他每天只是磨蹭時間,并不怎么下氣力推,看起來機車一直在工作,其實一天推不了多少土,這樣不僅推土速度慢了,還耗費了油料,影響了工程進度,惹得客戶時不時跟三星吵架。三星一吵架,竹青心里就偷偷地笑,笑三星真是個大笨蛋。三星后來看明白了,盡管他很不高興,可也拿竹青沒有辦法。思來想去,三星最后給竹青說了一句話,三星說,今后不按小時開工資了,按月給你開工資,每月開六百塊錢,每天再給你一盒“金絲猴”煙,你看行不行?三星這次是用商量的口氣說話。
竹青心里高興,表面卻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說行啊,你是老板,你怎么定都行。三星心里罵道狗日的竹青,黑黑的臉上卻漾開笑瞇瞇的皺紋,說那就這么定了,以后要趕工期,趕進度哩。竹青說行啊行啊,竹青高興自己有了固定收入,能像城里的工人一樣領(lǐng)工資了。
竹青開著推土機,腦子整天轟轟響,還沒有停止想事兒。他那在省城上大學的兒子,需要花錢的地方多哩。他經(jīng)常捕捉能掙錢的信息,一天,竹青在縣城見到表哥,閑聊中表哥說木材廠效益好,需要大量的木材。表哥在縣木材加工廠管業(yè)務(wù),廠里加工各種密度板,膠合板。竹青一聽這話,當下就打起了搞木材的主意。
農(nóng)村人家的莊前屋后,大都栽植有樹,樹大都是些可以采伐的大樹了。伐這些樹一般不需要辦什么采伐手續(xù),只要主人同意,價錢合適就能伐。竹青有手扶拖拉機運輸,他把二怪叫來做幫手。
二怪是從小和他一起玩大的伙伴,他們還在一起讀完了小學。他知道二怪腦子活,心眼也不壞。他們一拍即合,很快就干了起來。
樹是長在各家各戶的,伐樹就要采點,采點就有生意。一開始竹青采點,二怪只是跟著出苦力,后來二怪也主動采點了,他們的生意越來越好。每伐一次樹,他們每人能賺一、二百塊錢。
竹青出了門,看見太陽在云層里擠出一縷縷紅光,半陰半明的天空不怎么透亮,猶如睡意朦朧的眼睛;地皮有些發(fā)潮,腳下的小草掛了一層晶亮的露珠。他給手扶車加了點水,抄起搖把把車發(fā)動著了。這時二怪扛著拉鋸笑嘻嘻地走了過來,身后還跟著他的兩個堂哥。
多一個人就多一份錢。竹青一看二怪帶這么多人,當下臉色就有些發(fā)暗,冷冷地說,你能伐多少樹?
二怪把拉鋸往車箱一放說,多哩多哩,有七八棵樹哩。我怕人手不夠,就多帶了兩個人。二怪掏出煙遞了一支給竹青,又趕忙點上了火。
竹青吸了一口煙,再沒說什么。一行人上車就出發(fā)了。
走了十多里路,進了一個小村。二怪讓竹青把車停在一家籬笆院門前,自己跳下車就朝院里喊,有人沒有?伐樹來了。
來了來了,隨著一聲顫顫的應(yīng)諾,竹青看見半開的窯門里走出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婆子。老婆子腿腳還靈便,黑白摻半的頭發(fā)蒿草一般蓬亂,核桃似的臉上爬滿了憂愁。
二怪說,老嫂子啊,前幾天我已看過樹了,就按我說的那個價錢伐吧。
老婆子說,甭急,你在加點吧。她走到樹下,指著樹又說,你看看,這七八棵樹哩,你才出一百二十塊錢啊!
竹青看見院內(nèi)著實有七棵樹,兩棵碗粗的椿樹,三棵槐樹,還有兩棵楊樹。他心里思謀,這七棵樹要是賣給木材廠,少說也得八百塊錢。可他沒想到二怪只出一百二十塊,二怪真夠黑了。
二怪急了,伸著脖子說,老嫂子,咱不是提前說好的么,你怎么變卦了啊?
老婆子嘆了口氣說,你出的太少了,我要不是急著給娃他爸看病,這樹我還真舍不得賣哩!
老婆子憂凄的眼神正好和竹青相遇,竹青覺得這眼神和他的母親極其相似。他的母親已去世多年了,可他最不能忘記的是母親那種憂凄的眼神。母親是為父親的肝病憂愁的。父親沒有錢看病,硬是和病痛折騰了一年,最后死了。那時他剛剛結(jié)婚,家里一貧如洗,母親在這個時候也得了肝病,她不愿拖累他,有一天在他下地的時候,突然跳崖死了。母親死后的臉上,依然是那種憂凄的神情。
竹青被老婆子的眼神深深的刺痛,他急忙問,老嫂子,娃他爸咋了?
老婆子可憐兮兮地說,娃們都在外打工,他爸病了一個多月了,沒錢看病抓藥,至今還在炕上躺著。
竹青心里咯噔了一下,就見二怪瞅了他一眼說,不行不行,咱說好的,就按說的那個價錢伐。
老婆子拖著顫顫的聲調(diào)說,你再加點,加點我就賣了。她的聲調(diào)里充滿了憂郁的懇求。
二怪不理,高聲說,加不成,又朝他的兩個堂哥使了個眼色,你要是嫌少,我們就不伐了。
竹青看見,二怪的兩個堂哥聽從地轉(zhuǎn)過身去,佯裝要走,嘴里還嘟噥道,不伐了,不伐了。
老婆子這時拽了二怪一把說,再加點吧,我是急著用錢啊!
二怪晃著腦袋,又瞅瞅竹青。
竹青再也忍無可忍,氣沖沖地說,不伐了,走人。說完擰身上了車。
二怪愣了一下,歪著脖子又對老婆子說,你不賣,我們真走呀!
老婆子又拉了二怪一下,甭急啊,再商量商量嘛!
竹青催促說,二怪,這樹伐不成了,他調(diào)轉(zhuǎn)了車頭,又喊,走啊!
二怪一看竹青真的要走,急忙跑過來小聲說,你怎么了,真走嗎?
竹青生硬地說,真走。
你……你咋這樣呢?二怪翻著眼白,有些惱怒地望著竹青。
竹青壓低聲說,老婆子等錢用,你給老婆子加錢。
二怪聽出竹青的話不容置疑,擰過臉問,加多少?
竹青說,我加錢,加……他還沒有說完,二怪伸過頭說,老婆子,那就再加二十塊,行嗎?
老婆子沒有說話,老婆子只是望著竹青。
竹青感覺到了她眼神中的那種無助和無奈,他幾乎不能面對她的眼睛了。他想,如果老婆子的兒子或者別的什么人在場的話,這個事情也許是另一種結(jié)局,可自己就是為掙錢來的,碰上這樣便宜的生意誰不做誰是傻瓜,怎么能指責二怪呢?竹青好為難,他瞅瞅二怪,嘴里囁嚅道,二怪,你看能不能再加一些?
啥?二怪瞪著迷惑的眼睛,臉憋成了醬色,你咋恁大方呢!
竹青說,咱不能丟了良心吶。
二怪齜了齜牙,不知該怎么說了,臉憋得更紅了。
竹青說,老嫂子,我這兄弟不懂行情,不過我們不會虧你的。老婆子說,是哩,一看你們都是好人啊。
竹青笑了笑說,老嫂子,我們攏共給你二百塊錢,你看行不行啊!
二怪正要說話,被竹青拽了一把。這時老婆子說,好了,就依你們的,伐吧。
竹青抬腳出門,二怪跟了出來。
幾個人拉鋸拽繩,很快把一棵樹伐倒了。這時走過來一個臉色黝黑的中年漢子,沖竹青道,你們伐這些樹多少錢?竹青只顧悶頭干活,聽到問話才看到了眼前這個漢子。他看上去有四十多歲,一雙眼睛探尋似的打量竹青,竹青感到他那眼光中有一種銳利的東西刺得人極不舒服。竹青說,你是誰啊,問這干啥?漢子說,就問你哩,多少錢?二怪說,多少錢與你也沒關(guān)系啊。漢子瞅瞅二怪,突然提高了聲調(diào),話不能這么說,我既然能來,就與我有關(guān)系。竹青這時感到事情麻煩了,就實話實說,攏共二百塊錢。漢子裂了下嘴,臉色立馬陰沉下來,啥,二百塊錢?你們看老婆子好欺負是吧,你們哄誰呢?他把手揚了一下踩著伐倒的樹吼道,這樹你們別伐了,我不能看著你們就這么欺負我嫂子。
漢子這么一吼,老婆子從窯門出來了,誰啊,喊啥哩?
漢子扭過臉說,嫂子,是我,強娃。
噢,是強娃啊,老婆子說,都說好了,讓伐吧。
強娃說,伐不成,嫂子,咱不能這么賤賣了。
老婆子嘆了口氣,滿臉憂凄地說,你伯在炕上躺著哩,急著等錢看病啊。
等錢用也不能讓人這么欺負啊,漢子說,不行,這樹伐不成。
二怪急了,那你說咋伐?
漢子說,給五百塊就伐,少了就甭伐。
啥,五百塊?二怪瞪著眼說,你真能說得出口。
漢子沖二怪嚷道,我就說了,少一塊錢也不伐。
二怪說,那我們不伐了,他望望一旁發(fā)愣的竹青,走人,不伐了。
竹青說,不伐就不伐了。
二怪提起拉鋸就走,竹青跟了過去。
漢子忽然一個箭步躥在竹青面前攔住了去路,就這么走啊?
竹青說,伐不成就走啊。
漢子說,你說得好輕松,你們伐倒的這棵樹咋辦?要走,除非你們把這棵樹錢掏了。
竹青知道今天碰上了強人,壓住火氣問道,掏多少?
二百,漢子硬邦邦地說。
竹青這時再也忍不住怒火,嚷道,你……你這是在訛人!他回頭求援地看著老婆子,老婆子拽了強娃一把說,強娃強娃,你甭這樣,讓……
漢子打斷老婆子的話說,嫂子,這事你甭管了,我給你做主,他把老婆子推到了一邊,又對竹青說,誰訛誰?你看我嫂子一個老婆子好哄騙是吧,這么多的樹你才給二百塊錢,你說誰訛誰?誰先訛人的?
你你你,竹青氣急敗壞,一時不知該怎么說了。二怪拉了他一把說,甭跟這種人說,咱走。
竹青抬腳走,強娃就撕住了他的后襟,二怪趕快過來幫忙,幾個人推推搡搡來到了車前,竹青一看,不知什么時候車前已站了好多人,把車圍得嚴嚴實實。他感到,今天的確遇到了大麻煩。他推了強娃一下說,你松手,松手再說。
強娃松開手說,今天這事你得好好說,想走沒那么容易。
二怪說,那你到底想咋?
強娃說,我說了,伐樹可以,掏五百,不伐也行,把伐倒的這棵樹錢掏了,二百。就這,你們看。
二怪說,你這人心太黑了,一棵樹就二百?
強娃說,我心黑你心好是吧?你心好這么多樹你才攏共給二百,我看你才黑哩!
這時車前圍觀的人群中有人附和說,就是的,明顯是欺負老人哩!接著就是一片嘁嘁喳喳的指責聲。
竹青知道今天要是不掏錢,肯定是脫不了身。好漢不吃眼前虧,他想了想對強娃說,你看這樣行不行,我們伐了一棵樹,也掙不了二百,能不能少點?
強娃一看竹青說話軟下來,就說,這樣說還行,是這,我也不多說了,你掏一百五算了。二怪還是不依,高聲說,啥,你當我們也好欺負是吧?
強娃說,誰欺負誰?欺負你又咋樣?你把伐倒的樹扶起來,我讓你們走,咋樣?
竹青覺得這樣的嘴皮官司永遠也扯不清,就說好了好了,我們掏錢,他掏錢給了強娃。
強娃接過錢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他往旁邊一蹲說,你們把樹拉走吧。
竹青幾個人再沒有說什么,他們把樹裝上車就走,二怪在路上一直唉聲嘆氣,竹青只顧開車,憋著一句話沒說。
竹青開車回到家里時,天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一會兒地皮就濕了。想著今天的遭遇心口不由發(fā)堵。他靠在炕沿上點了一支煙,剛咂了一口,電話又尖利地響起。
電話是省城讀大學的兒子打來的。兒子說他到學校了,說他買了電話磁卡,不用買手機了。竹青忽然有些想哭,吸吸有點發(fā)酸的鼻子說,我的兒啊,手機要買,一定要買,爸這正在湊錢哩!
責任編輯 姚逸仙
呂峻濤男,1963年生于陜西省旬邑縣,大學學歷。曾在《中國作家》、《延河》、《福建文學》、《滇池》等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多篇,出版有長篇小說《生命如樹》,現(xiàn)任陜西省銅川市文聯(lián)主席、《華原》文學期刊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