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8月1日,是江華同志誕辰100周年紀念日。1999年12月24日,江華以93歲的高齡在杭州辭世,離開我們將近8年了。
8年將要過去了,絲毫沒有沖淡我對江華的思念。我常常想起他的諄諄教誨,音容笑貌,想起他博大的胸懷,豪邁的氣概。他走了,留下了未竟的事業,留下了不朽的精神,留下了對我們這些后輩的期待。作為秘書,我在他身邊工作9年,對他的品格、風范,有著比旁人更多的了解。我想記下江華生活中的片斷,告訴人們,江華是怎樣一個生動、有著鮮明個性的大寫的人。
江華與毛澤東
在江華身邊工作時,我感受最深的是他對毛澤東超乎尋常的感情。江華第一次見到毛澤東是1928年5月,朱毛紅軍會師的第二天,在井岡山茅坪那座舉世聞名的八角樓里。江華被調到井岡山區的茶陵縣任縣委書記。那天,他向毛澤東報到,從此,他在毛澤東領導下,踏上了武裝斗爭的征途。
井岡山“八月失敗”之后,江華因病到大井醫院住院治療。一天,毛澤東來看他,談到斗爭形勢,豪情溢于言表。毛澤東說,井岡山是個好地方,有山有水,騰云駕霧,有10個鎮子,方圓500多里,蔣介石的南京就沒有井岡山大。蔣介石“占市為王”,我們“占山為王”,到基層去組織、領導農民,豎起旗幟,真刀真槍地和敵人干,用槍桿子打下一個天下來。毛澤東還充滿期望地說,要是我們在武夷山、大別山、太行山、長白山等地都插上紅旗,革命勝利就為期不遠了。出院后,江華調任紅四軍前委秘書,實際上是前委書記毛澤東的秘書。1929年3月,紅四軍在打下閩西長汀之后成立政治部,毛澤東任黨代表兼政治部主任,譚震林任副主任,江華任秘書長。紅四軍第七次黨代會后,毛澤東被迫離開了紅四軍的領導崗位,去閩西邊養病邊指導地方黨的工作。江華也隨毛澤東和賀子珍去了閩西。在第五次反“圍剿”中,江華受到“左”傾路線打擊,被撤職、留黨察看。遵義會議后,他才重新工作。1936年西安事變時,他率部占領延安,任城防司令部政委,迎接黨中央毛澤東從保安遷到延安。
全國解放后,江華長期擔任浙江省的主要領導職務。毛澤東對浙江的工作非常重視,他一年不只一次去浙江,有時一住數月。可以說,浙江是建國后毛澤東除北京外,去得最多、居住時間最長的地方。江華和浙江省委對毛澤東來杭州,做到熱情接待,周密保衛。省委書記處作出決定,不搞迎來送往等形式主義的花架子,不請客不陪餐,毛澤東不叫不到。江華帶頭嚴格遵守這些規定,毛澤東來了,他照常處理自己的工作,該開會就開會,該下鄉就下鄉。沒接通知不去毛澤東的住地。他認為,認真按毛澤東的指示辦事做好各項工作,才是對毛澤東真正的忠誠和熱愛。
1993年毛澤東百年誕辰,江華寫了一篇很長的紀念文章。他寫道:“毛澤東同志是對我一生影響最大的人。他長我14歲,既是領袖,又是老師和兄長,我為自己能在他的領導下工作數十年,能親身聆聽他的教誨而感到慶幸和自豪?!苯A生活的地方一定要有毛澤東的掛像,每年12月26日,全家都要吃面條紀念毛澤東生日,而且都要把我們工作人員留下,一起緬懷毛澤東。他并不諱言毛澤東晚年的錯誤,特別是發動“文化大革命”這一全面性的重大失誤。他的前妻、井岡山的老戰士吳仲廉在“文革”初期被迫害致死,他本人也在“文革”中飽經磨難,但他對毛澤東沒有絲毫的抱怨和責難,認為那是偉人不可避免的瑕疵。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前后,他主持全國法院系統平反冤假錯案,為許多既反對林彪、“四人幫”,又有攻擊黨的領袖言論的“反革命罪”平反。他明確指出,即使有攻擊黨和領袖的言論,如果沒有反革命的目的和動機,就不能按反革命定罪,定了,就要平反糾正。江華對毛澤東的忠誠和信仰終身不渝,在這當中,包含著他一生的追求和奮斗。這是血與火的戰爭形成的精神凝結,是神圣的情感。領袖是一面旗幟,對領袖的熱愛是對黨和黨的事業忠誠的重要組成部分。
江華與法制
從1975年1月到1983年6月,江華兩任最高人民法院院長,他為人民法院的恢復和發展,為社會主義民主和法制作出了歷史性貢獻。
1975年1月,江華被第四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任命為最高人民法院院長。上任前,華國鋒、李先念等代表中央找他談話。李先念轉告了毛澤東的囑咐:讓江華當最高人民法院院長,叫他掌握好政策。
江華任最高人民法院院長期間,按他自己的說法,做了四件大事。第一,1975年上任之初,頂住“四人幫”的壓力,批判了“砸爛公檢法”這個反動口號,重建人民法院隊伍,恢復了停頓多年的審判工作。第二,在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前后,開展了平反糾正冤假錯案工作。從1978年4月全國第八次司法會議到1981年底,全國各級法院復查了“文化大革命”中判處的刑事案件,從中改判糾正了冤假錯案30.1萬余件,涉及當事人32.6萬余人。第三,從1980年11月20日到1981年1月25日,作為全國人大常委會任命的最高人民法院特別法庭庭長,主持了對林彪、江青兩個反革命集團10名主犯的審判。第四,1979年7月1日,全國人大常委會公布了刑法、刑事訴訟法等7部法律,江華為貫徹執行這些法律作出了不懈的努力。他堅決維護法律的權威,反復強調:有法不依,等于無法;執法不嚴,實際上也等于無法。在他的帶領和推動下,人民法院的審判工作逐步走上了依法辦案的健康軌道。
江華長期從事軍隊和黨的政治工作,沒有系統學習過法律。在執掌最高人民法院的8年多時間里,他邊干邊學,始終把握一個“嚴”字。在刑法、刑事訴訟法等法律沒有公布以前,他嚴格執行黨和國家的各項政策;法律公布之后,嚴格執行法律,并同各種違法行為作堅決斗爭。他始終強調從重從快是依法從重從快。依法從重,是依照刑法的規定,在量刑幅度以內,從重處刑;依法從快,是依照刑事訴訟法的規定,在審理案件的時限以內,從快審結案件。他堅持認為,維護社會秩序,綜合治理是方針,而從重從快或從輕從緩都是手段。
江華十分注重深入基層,調查研究。為了了解基層的真實情況,他有時臨時改變當地的安排,自己決定去別的地方。在上海,他突然出現在一個基層法院,接待了一位上訪的婦女。這位婦女的兒子以“里通外國”罪被關押,下落不明。他指示迅速查明情況,依法認真處理。在天津,他為一對夫婦調解婚姻糾紛。經過他做工作,挽救了這樁瀕臨破裂的婚姻。1983年春夏即將離任之際,他去云南、四川等地了解人民法院建設存在的困難和問題?;乇本┖?,他向黨中央寫出了報告。胡耀邦等在他的報告上作了重要指示。中央開始重視和著手解決人民法院在人、財、物方面存在的嚴重困難和問題。
江華的情感
在幾十年的革命生涯中,江華形成了一種剛強的性格,一種特立獨行的處世方式,他經常自嘲是獨立大隊。他在用人上沒有圈子。每次工作調動,他都是獨自赴任,連秘書也不帶。他恪守“內臣無私交”的吏治傳統,痛恨朋黨習氣,除了商量工作從不串門。他威嚴的外表給人以冷漠、不好接近的印象,但實際上,他是一個有情有義、愛憎分明的人。他把豐富的情感深埋在心里,很少直接流露。江華對老戰友、老部下、老勞動模范有著很深感情。每到一地,他都要把熟悉的老同志、老勞模請來,詢問他們的工作、生活情況,鼓勵他們再立新功。有時還派我們上門去探望行動不便的老同志。他經常對我們說,五六十年代,我們培養了一批勞動模范、先進工作者,他們為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作出了貢獻,是共和國的有功之臣,我們不能忘記他們。
江華對父母、家人和家鄉懷著深深的眷戀。他青年時期投身革命,四海為家,父母先后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辭世,他都在征戰中,未能給二老送終。到了晚年,他一直以不能恪守孝道為憾事。他常常為家鄉還很貧困而不安。1991年,他讓我把他的5300元稿費和積攢的1500元錢,送到村支書和村長手中,讓村里搞集體經濟。
1992年底,江華建議,最高人民法院與湖南省委協商,調我到他家鄉湖南省零陵地區任副專員。江華找我談了一次話。他說:“你應該到貧困的地方、艱苦的地方去,不要搞什么掛職鍛煉2年,那樣基層的同志把你當客人,你還是不能深入基層,深入群眾。你要把關系轉下去,扎扎實實工作5年、8年甚至10年,這樣,才能真正鍛煉,才能真正學到本事?!彼€說:“你的職務問題,我不會打任何招呼,那是組織上考慮的事。干部是黨的干部,你不是我個人的干部,你也不要去找什么人,跑官要官是可恥的行為?!边@些話我時刻銘記在心。他對我這個后輩,看似嚴,實是愛,他與我談話中所包含的黨性原則和人格規范,將使我受用終生。
1993年1月,我離開北京去湖南,動身時向江華辭行。他深情地對我說:“我離開家鄉參加革命快70年了,家鄉仍然很窮,我心里很不安。我老了,力不從心,管不了什么事,但你要管,我死了,你還要管。拜托了,千萬拜托!”說完,他提起拐杖朝我拱拱手掬了一躬。我的眼淚一下子涌上來,我忍住淚,深彎下腰,一轉身,急忙離去。
江華病重時留下遺愿,把他的骨灰分別葬于井岡山和家鄉母親的墓旁。井岡山是他參加革命武裝斗爭的起點,是他和毛澤東、朱德一起戰斗過的地方。越到晚年,他越是懷念早年戰斗的歲月。 一次,在杭州散步,我問他,參加革命幾十年,什么時候最苦?他思考了一會兒,對我說:“長征?!苯又终f,長征苦不僅是饑寒交迫,環境險惡,敵人重兵追堵,主要苦在沒有根據地。我們是叫化子打狗,邊打邊走。沒有根據地,沒有根據地人民的支持,糧食、被服無保障,兵力無來源,傷病員無法安置,戰士打仗怕負傷,部隊情緒低落。而在根據地作戰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他深情地說,井岡山多好啊!魂歸井岡,回到這塊灑滿烈士鮮血的土地,回到老根據地人民中,他心里踏實、安詳。而回到故鄉是他回報家鄉和父母的最后方式。他還要求將他的前妻、井岡山老戰士吳仲廉與他合葬,并希望與他共同生活度過最后25年歲月的朱潯將來也回到母親身旁。
2001年2月22日和24日,我們先后在井岡山和江華縣為江華舉行了隆重而簡樸的安葬儀式。井岡山的墓地在茅坪八角樓對面的山坡上。這天的茅坪,紅旗半降,哀樂低徊,井岡山的人民從四面八方趕來,迎接從井岡山走出去的紅軍戰士又回到這塊神圣的土地。青松翠柏環繞的墓地上只有一塊大圓石,向陽的一面鐫刻著兩個紅色的名字——江華、吳仲廉。兩天后,回到家鄉,全村老幼在料峭的寒風和淅瀝的春雨中佇立迎靈?,幧皆诳奁?,馮河在嗚咽。1925年,江華—— 一個瑤山的兒子從這里懷著救國救民的理想踏上征程,76年后,他回來了,面帶微笑的遺容,注視著這里的山山水水,深情的目光飽含不盡的鄉戀。青山迎赤子,黃土掩忠魂。江華93年的人生之曲在這里奏完了最后的樂章。
江華的出身貧寒,歷經磨難,他是農民的兒子,深知農民生計艱難,一縷一粟來之不易。他在飲食上從不挑剔,吃不了的菜他要求服務員留起來,下頓再熱給他吃。他在衣著上沒有任何講究。我在他身邊工作時,他只有一套毛料中山服,還是審判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時,特別法庭發的。他平時舍不得穿,只是在出席會議或會見重要客人時穿一下。袖口磨破了,又翻過來重接。他日常外出一直穿灰色的“滌卡”中山服,直到20世紀90年代初,才又添置了一件黑色夾克衫。江華資格不可謂不老,官不可謂不高,在一般人看來應該是很富有的,但他的確是兩袖清風。他用的電子管電視機是1975年與朱潯結婚時買的,開機后一兩分鐘才顯示圖像,一直用到去世。電冰箱是單開門的,經常壞。1989年我借給他1000元,才買了一臺新的。他真正做到了淡泊名利,淡泊一切物質享受。
江華是一面旗幟,一面為共產主義事業,為黨和人民的利益終身奮斗的旗幟;是一面鏡子,一面剛直不阿、廉潔奉公、無私奉獻的鏡子。在他的身上,我看到了一個老共產黨人,一位老戰士的風采。我從他那里繼承了一份取之不竭、用之不盡的精神財富,永遠督我自律,催我奮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