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老越愛

媽媽身上生了一種奇怪的瘡。這是爸爸特意打電話告訴我的，接到電話時，我正在外出差。

在電話中，爸爸很生氣。爸爸說：“你媽死都講不興（不答應的意思）。都好幾天了，到小醫院搞了藥，可擦了屁用不管。我讓她到城關縣醫院去看看，這小鎮上的醫生水平有限，兩個兒子要是忙，我老頭子陪著。大不了打個的，不就100多塊錢嗎？可你媽死都講不興，說兒子都忙，別驚動他們，怕影響你們工作。為一點兒小瘡，還打的到縣醫院，沒必要?！卑职质遣惠p意直接打我手機的，除非真的有急事。當時我正在忙，我先安慰爸爸別急，說媽媽的工作我來做，等會兒我再給弟弟打電話。就這樣，爸爸還連聲催促我：“一定要快，人老了，不經搞，那瘡看起來事情不大，要是發展起來比病還嚴重的。”

打通弟弟的電話時，同在小鎮上的弟弟竟然還不知道媽媽生瘡的事。我真服了媽媽，難道說一聲也會影響兒子工作？第二天一早，弟弟按我說的把媽媽送到了縣城，先到縣醫院看了病，抓了藥，然后送到我家里，交給了妻。當聽說沒什么問題時，我才放下心來。

回到家，媽媽的瘡已見好了。媽媽開始埋怨：“我不講就快好了嗎？非要把我搞到城關來，耽誤你們上班，影響你們工作，還多花了不少錢。”我說：“爸爸也是為你好呀。有病不治，要兒女要錢有什么用呢？擱在以往，爸爸才不管你呢。”我說的是真的，媽媽是童養媳，15歲時坐著小花轎成了比她小5歲的爸爸的老婆。從小到大，我見多了他們戰斗的場面，見多了媽媽以淚洗面的日子。說個最簡單的事例，近六十年的婚姻了，爸爸從沒為媽媽買過一件東西，哪怕是一個發夾。在這個家，爸爸是“奴隸主”，高高在上，媽媽就是“奴隸”，只能惟命是從。聽了我的話，媽媽沉默了，好半天冒出一句：“夫妻兩個還計較那些干嘛。我一個人能把你們養大？也不能都怪你爸爸?！?/p>

我還能說什么呢？當事人都不見怪了，作為“旁觀者”還打抱不平管用嗎？沒住上三天，媽媽就急著要回家，說瘡已有好轉，多搞點兒藥帶著就行。我明白，媽媽是擔心爸爸一個人在家生活不能自理，因為爸爸是從來不燒飯不洗衣服的。我說：“爸爸在弟弟那兒吃飯不就行了？臟衣服交給弟媳婦，爸爸當年要像你對他這么關心你就好了?！弊鳛閮号?，心里總有著一股氣，為爸爸對媽媽的不公。媽媽嘆了一口氣，說：“你們曉得什么呀？你爸爸吃菜喜歡淡，口味稍微重點兒都不行，跟你們在一起哪吃得慣。我服侍他一輩子了，知道他的脾性?！?/p>

爸爸打了電話過來，媽媽在跟爸爸通過電話后，真的要回家了，一分鐘都留不住。爸爸在電話那頭興沖沖地說：“我來安排車子?！焙芸欤职志陀謥黼娫挘f車已安排好了，明天中午1點半鐘到，直接開到家門口，并把我的電話給了司機，把司機的電話也給了我，并一再囑咐，到時候電話再聯系一下，提醒他一下。

第二天中午1點半鐘，車子沒按時到，而媽媽則已經在樓下等很久了。我打了好幾次電話都沒人接。我安慰媽媽：“我明天早上送你吧，不就一晚上嗎？”然后，我就上班去了。正上著班，兒子來電話，說爺爺來電話了，很生氣，說要馬上打的來接奶奶。我本以為是爸爸說氣話，可晚上下班回到家才知道，爸爸真的打的來了，連孫子的招呼也不理，氣呼呼地就徑自把媽媽接走了。當晚，我沒打電話回家，我知道爸爸的脾氣，在他，可能理解為我對媽媽不夠關心，連回家的事都敷衍了事?？晌矣钟X得有些好笑，當年像奴隸主對奴隸一樣的爸爸，現如今竟把媽媽當成“手心里的寶”了？

突然想到媽媽年前跌傷尾椎時的情景。她躺在床上，不能動彈，吃喝洗涮穿衣和大小便，全需要人幫助。兒女們都在外上班，回家探望頂多就三兩天時間，伺候也只能在那三兩天時間，剩下的只有爸爸操勞了。雖然請了人服侍，可爸爸總擔心別人不盡心、不用心，喂吃喂喝和接大小便都是親自上陣。佝僂的身子總在媽媽的床邊轉來轉去，花白的頭發下滲出細細密密的汗珠，尤其是接大小便時，戴著個口罩，像個專業的護士。有幾天，媽媽怕給爸爸增添麻煩，少喝了些水，大便閉結了，拉不出來。爸爸用紗布蘸上香油小心地疏通，還用手輕輕地一點點地摳。那一刻，爸爸平日的自高自大和奴隸主本色全然不見了，反過來成了媽媽的奴隸。本來總喜歡跟爸爸頂嘴一向不服軟的媽媽，再遇到爸爸說三道四和發脾氣時，再也不還嘴了。媽媽說：“能對我那樣，等于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唉!”那一聲嘆息，好重！

細細想來，我有些明白了“少來夫妻老來伴”這句俗話的含義了。因為年輕，因為氣盛，因為花花世界誘惑太多，因為功名利祿，那個吃一鍋飯睡一張床的同林鳥不同出同進也罷?？梢坏m埃落定，世事如流水遠逝，兒女各自成人各自為政，惟一能伴在身邊的，就只剩那一個打過罵過恨過也愛過的人了。也只有她（他），不計前嫌，無怨無悔，跟自己說話，幫自己做事，一起看日出日落，知疼知熱，暖腳或是端上一杯熱茶。這叫愛呢，還是叫做其它？在我看來，那是一份比親情還要親的情愫，那一抔老淚，說不定隨著體溫的消失一起沒入黃土之中呢。所謂恩怨情仇，又算得了什么？過眼云煙，隨雨打風吹去。

能有這份越老越愛的機會和情緣，才是人生最可貴的，只可惜，有多少年輕著的熱血男女，能夠早點兒感知和體會呢？

責編/王 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