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大的作品,之所以動人心扉、引人共鳴,必然是讀者能與書中人物產生強烈的交流與感應:沖破一切時空的阻礙,彼此對面而仿若摯友間暢所欲言的談心——心理描寫的重要是故在此。
“極摹人情世態之歧,備寫離合悲歡之致。”《紅樓夢》之所以引人入勝和感人至深,就在于它深刻地寫出了復雜社會生活中的“真的人物”,以及人物的真實的心靈情感世界和他們的命運。而其人物內心世界之繁復多彩,則尤令人嘆為觀止。這固與作者對生活、對人物細致入微的審視體察關系密切,同時,也頗得益于展現心理世界所采用的種種技巧。
我國古代小說,往往采取全知全能的敘事角度,其心理描寫也多是作者以全知全能的旁觀者和敘述者的口吻,用先總后分的方式細細剖析小說人物的內心世界,所述比較詳備,但筆法上略顯得有些生硬。這種心理活動的表現手法,在《紅樓夢》中亦有之,如第三十二回寫黛玉的心理活動:
不想剛走來,正聽見史湘云說經濟一事,寶玉又說:“林妹妹不說這樣混帳話,若說這話,我也和他生分了?!绷主煊衤犃诉@話,不覺又喜又驚,又悲又嘆。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錯,素日認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己;所驚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稱揚于我,其親熱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嘆者,你既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為知己,則又何必有金玉之論哉;既有金玉之論,亦該你我有之,則又何必來一寶釵哉!所悲者,父母早逝,雖有銘心刻骨之言,無人為我主張。況近日每覺神思恍惚,病已漸成,醫者更云氣弱血虧,恐致勞怯之癥。你我雖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縱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間,不禁滾下淚來。
這一段心理描寫,運用“總—分”的結構,先總寫黛玉的心理狀態,是“又喜又驚,又悲又嘆”,然后用“所喜者”“所驚者”“所嘆者”“所悲者”四個短語領起,分述心理活動每一層次的具體內容,條分縷析,縝密而細致。
除開作者代言性質的心理剖析,《紅樓夢》中心理描寫的另一種方法,是以人物自陳心跡的方式完成的,如第四十五回:
寶釵道:“昨兒我看你那藥方上,人參肉桂覺得太多了。雖說益氣補神,也不宜太熱。依我說,先以平肝健胃為要,肝火一平,不能克土,胃氣無病,飲食就可以養人了。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窩一兩,冰糖五錢,用銀銚子熬出粥來,若吃慣了,比藥還強,最是滋陰補氣的?!?/p>
黛玉嘆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然我最是個多心的人,只當你心里藏奸。從前日你說看雜書不好,又勸我那些好話,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錯了,實在誤到如今。細細算來,我母親去世的早,又無姊妹兄弟,我長了今年十五歲,竟沒一個人像你前日的話教導我。怨不得云丫頭說你好,我往日見他贊你,我還不受用,昨兒我親自經過,才知道了。比如若是你說了那個,我再不輕放過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勸我那些話,可知我竟自誤了。若不是從前日看出來,今日這話,再不對你說。你方才說叫我吃燕窩粥的話,雖然燕窩易得,但只我因身上不好了,每年犯這個病,也沒什么要緊的去處。請大夫,熬藥,人參肉桂,已經鬧了個天翻地覆,這會子我又興出新文來熬什么燕窩粥,老太太、太太、鳳姐姐這三個人便沒話說,那些底下的婆子丫頭們,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這里這些人,因見老太太多疼了寶玉和鳳丫頭兩個,他們尚虎視眈眈,背地里言三語四的,何況于我?況我又不是他們這里正經主子,原是無依無靠投奔了來的,他們已經多嫌著我了。如今我還不知進退,何苦叫他們咒我?”
黛玉多情而敏感,加上寄人籬下,感性神經便異常敏銳,這從其動輒掉淚、動輒與寶玉使性斗氣不難看出。但誰能料到,高傲、尖酸如黛玉,竟能和自己的競爭對手寶釵毫無戒備地傾心相談,而且是如此坦誠而真誠地道出自己的一番肺腑之言!由此可見,人,無論多么為各種利害所束縛、多么為曲折情緒所擾攘,總有一個機會來非常赤裸裸地暴露出自己的內心,給長久壓抑的情緒進行一場肆意的宣泄。在這一剎那,人往往有種解剖的勇氣和洞徹的聰明,能將自己認識得極為中肯、極為清楚。此處黛玉是一例,第五十五回中,向來精明能干、刻毒狠辣的鳳姐向平兒推心置腹地說出的那一大段掏心窩子的話亦是一例:
按正理,天理良心上論,咱們有他(指探春)這個人幫著,咱們也省些心,于太太的事也有益。若按私心藏奸上論,我也太行毒了,也該抽頭退步。回頭看了看,再要窮追苦克,人恨極了,暗地里笑里藏刀,咱們兩個才四個眼睛,兩個心,一時不防,倒弄壞了。趁著緊溜之中,他出頭一料理,眾人就把往日咱們的恨暫可解了。還有一件,我雖知你極明白,恐怕你心里挽不過來,如今囑咐你:他雖是姑娘家,心里卻事事明白,不過是言語謹慎;他又比我知書識字,更利害一層了。如今俗語“擒賊必先擒王”,他如今要作法開端,一定是先拿我開端。倘或他要駁我的事,你可別分辯,你只越恭敬,越說駁的是才好。千萬別想著怕我沒臉,和他一犟,就不好了。
在作者代言、人物自剖之外,《紅樓夢》往往還借助人物語言、動作、神態甚至環境描寫等來表現人物豐富而微妙的心理活動。如第八十七回:
惜春尚未答言,寶玉在旁情不自禁,哈哈一笑,把兩個人都唬了一大跳。惜春道:“你這是怎么說,進來也不言語,這么使促狹唬人。你多早晚進來的?”寶玉道:“我頭里就進來了,看著你們兩個爭這個‘畸角兒’。”說著,一面與妙玉施禮,一面又笑問道:“妙公輕易不出禪關,今日何緣下凡一走?”妙玉聽了,忽然把臉一紅,也不答言,低了頭自看那棋。寶玉自覺造次,連忙陪笑道:“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們在家的俗人,頭一件心是靜的。靜則靈,靈則慧?!睂氂裆形凑f完,只見妙玉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寶玉一眼,復又低下頭去,那臉上的顏色漸漸的紅暈起來。寶玉見他不理,只得訕訕的旁邊坐了。惜春還要下子,妙玉半日說道:“再下罷。”便起身理理衣裳,重新坐下,癡癡的問著寶玉道:“你從何處來?”寶玉巴不得這一聲,好解釋前頭的話,忽又想道:“或是妙玉的機鋒?!鞭D紅了臉答應不出來。妙玉微微一笑,自和惜春說話。惜春也笑道:“二哥哥,這什么難答的,你沒的聽見人家常說的‘從來處來’么。這也值得把臉紅了,見了生人的似的?!泵钣衤犃诉@話,想起自家,心上一動,臉上一熱,必然也是紅的,倒覺不好意思起來。因站起來說道:“我來得久了,要回庵里去了?!?/p>
妙玉,這個美麗而富有才情的年輕女尼,雖身隱櫳翠庵,但面對大觀園這樣一個充滿了感情、愛戀、欲望甚至是罪惡的世界,面對寶玉這樣一個濁世佳公子,她無法超凡脫俗地做個“檻外人”。欲罷不能的天性、不絕如縷的情思、青燈古佛的既定命運,讓她的隱不但絲毫沒有恬淡閑適,反而是種痛苦的心靈折磨。如此,其心路之繁復、其內心之煎熬,可想而知。但這里,作者并未直接展現其內心活動,只是用繁筆細細描摹人物神態、動作和語言,絲絲入扣、層次分明,便使妙玉那異常復雜而微妙的內心世界袒露無遺。
總之,《紅樓夢》人物心理描寫細膩、生動,直逼人物靈魂最深處,其所采取的方法也各具特色:作者代言分析,如實記錄,周到而詳盡;小說人物的自道,直接透析人物復雜內心,有力且深刻;而借助語言、動作、神態甚至環境描寫等,則不落俗套且更富有表現力。不難看出,正是這些精彩的心理描寫,才使作者筆下的人物一個個性格鮮明、呼之欲出,千載之下,其魅力依然未減,依然深入讀者內心且共鳴不已。
編輯/姚 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