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 濟——一種簡單的富饒
查濟,我最先抵達的村莊。村口高大的香樟樹芬芳四溢;小溪從山上奔來,人們沿岸而居:水之上,幾十座石橋形態各異。這樣的村莊單純如嬰兒,它是我心目中真正的小橋流水人家。一種簡單的富饒。我甚至沒有被那些經典的馬頭墻和精致內斂的門樓蠱惑。我的腳步停下來。是因此處暗合了內心的旋律。
我,綻開愛情般的笑容。眼神如水。在村莊四處游走。我只認準一座小橋,一座足矣。跨過它,就能順利地回到住處。一座明朝的四合屋臨時盛放了我的夢想和安恬。
我試想也在橋底的石板上浣衣洗菜。
我滿足地吃到門前溪里一指長的鮮魚。
在星光下行走。意外地聽到一只貓捕魚的聲音。我的膽怯,需要類似愛情的東西攙扶。黑夜里,古村恢復自我。一個人內心的歡欣鼓舞。在村莊,不需要風景。只需如夜一樣黑的浸潤。
我愛上查濟,黎明即起。逆水上山。穿越樹木和田疇,在古老的鱗趾橋。終于看到許溪河隱約的源頭。
章渡——繼續著一種疼痛的萎縮
一條河流,只淹到膝蓋以下。便不再愛了。清而淺的白水讓人的心羞怯不已。那串吊腳樓裸露在晌午熱烈的陽光下。陳舊卻明亮著。
發黑的吊腳樓。腐朽的木頭仿佛隨時都預示著一場坍塌。這是幾百年前河流繁盛的象征。歷史和河流的炎癥。如今它像一截盲腸。被棄至一旁。我們身體內的盲腸,寓居于陰暗一角。常以疼痛和犧牲的代價證明。遠古我們曾像獸一樣健康地奔跑。
而我恍惚看到時光中的一個男人。消失了偉岸健壯的身軀。只留下一樣證明他是男人的物件。吊腳樓就是那件寶貝風干的尸體。一個男人悲壯的骨骼,仍然繼續著一種疼痛的萎縮。
在精雕細刻充滿陰柔美的江南。章渡的樸素和簡練,無疑是一場性格叛逆。在時光的痕跡上,它堅韌,卻又酥脆。
作為江南惟一殘留的吊腳樓。它隨時都會被歲月的風雨吹落。
桃花潭——李白、汪倫的清流和岸
青弋江的水仍然多情嫵媚。擺渡的男子有些焦躁地等待著旅人。
我卻在西岸的萬村流連不已。傾圮的祠堂。粉墻黛瓦的古屋。幽靜的青石板小巷。呈現出清晰的時光紋路。后院的桑葉。撥開灌木采竹筍的婦女,石橋畔古老的香樟樹叢。我突然想做一個農婦,春暖花開時,款待一群詩人。
西山上的汪倫墓。是否真有一段人間友情在詩意的山水間埋葬。倒是眼前緩緩淌著的清流,在夕陽下格外靜謐。踏歌聲遠遠響在唐朝。李白感動的淚花仿佛還在河上漂流。這岸和水,充滿不能忘懷的憂傷。一個詩人啟程,意味著一生被放逐。萬分情意。只是兩人一次溫柔的邂逅。
而桃花未開。我將像一片濕潤的葉子。隨江水飄向北方。
涇縣蘭香——兩葉一尖做注腳
清明前或更早。她們就被采了回來。一些未長大的女孩。帶著幽香的靈魂和青澀的愛情。在我精心準備的玻璃杯里,揮舞綠色長袖。
這是一個真實美麗的童話。我喜歡她們的小名——兩葉一尖。最早踮腳立在茶樹上,像春風樣俏皮和甜蜜。在萬物萌動的春天里被采摘。有多幸運。就這樣早早地乘著露水離開,乘著露水抵達一個人的身體和內心。
每天。她們在我的玻璃杯里沐浴。細小的身體長久地引誘著一個人的目光。湯色綠而明亮。香,淡定而持久,從上午一直綻放到下午。
從樹上萎靡和凋謝。只為在一生的水里被一個人欣賞和熱愛。涇縣蘭香。呈現兩葉一尖,是為我這次皖南行做注腳。
宏村——半個月亮在村中休息
住在南湖邊的湖沁樓客棧。那間狹小的屋子。窗戶下便是日夜潺潺流淌的水圳。午休時我躺在柔軟的床上。一遍又一遍聽到導游的聲音。他們的詞語不約而同地相似,窄一點的水圳是牛小腸。寬一點的是牛大腸,月沼是牛的一只胃。一只水牛吧。在青山腳下怡然自得。
安靜的夜色里。循著水圳。再去看牛的胃。事實上。我并沒有想到牛的任何臟器,只看到半個月亮在村中休息。我放輕腳步,屏住呼吸,甚至淚花閃爍。在這里,我的想象只和具體的事物關聯。和一個人交流。
她溫柔而甜蜜地睡著。發出輕輕的鼾聲。
識得宏村。就在無人的夜間靠近月沼,然后。蹲下來,大膽地向她伸出愛情的手。那半個透明的月亮。像一生清澈的水,向你開放。
南屏——住在慎思堂的偏房
東為大。西為小。我從東搬到西,忽略了大小之分。正偏之分。我只是覺得,心里喜歡。這簡直暴露了我潛意識中的某點秘密。極有可能,我是那種要愛而不要體面的女子。甘愿藏在黑色的小屋。被愛情的潮水淹沒。天空和大地原是長在我心里的。我的心不懂得寂寞和孤獨。
四月。我背著沉重的旅行包,撐著一柄花邊雨傘。在迷宮般的小巷間,如一只惱怒的小獸胡亂穿梭。我似有一種頑固的古屋情結。這時,頗挑剔的慎思堂主人終于收留了我。一所清朝的老房。高深寬闊的廳堂和天井。銀杏木板筑起的小小臥室。精雕細刻著人物和花鳥。我只因偏愛一張古老的繡床。從廳堂之東搬到廳堂之西。
東方自古具有高貴穩固的地位,而我自愿放棄。我逐愛而居。房門一關,白天與夜晚一樣黑。我打開彩繪的窗戶,意外地望到一角天井。蟄居于此。在散發樹木芳香的空氣中,突然覺得做一只金絲雀不是悲哀,是幸福。
關簏——獨有的華麗和內省
這個村莊以連體建筑著名,它們分屬汪姓的八個兄弟。獨立成院,門戶相通。一家人親密而隔離。一個濃縮的民間故宮,摒棄龍鳳式的單調和虛妄。演繹一個家族的浪漫傳奇和生活常態下的溫馨。仿佛一個人著灰布衣衫。而內心極盡燦爛。亦如一枚石榴所容納的天地間的明艷。我記住其中一家廊前的畫簾門和落葉門。這精美的石雕門是一種單純的象征和比喻。如日常生活中絮叨的愛,以建筑的美學定格。
男孩子的書房打造最小的天井。光明依靠一面西洋鏡映襯。書桌在屋內制作,木匠離去。異常寬大的書桌,一生邁不出房門。永遠留守在神圣的處所。一切刻意營造的氛圍。充滿無聲的力量和約束。
小小關簏,在黟縣著名的古村中被冷落。卻深藏著獨有的華麗和內省。
西遞——個人宿命的解除
上午的陽光潔凈明亮。作為一個異鄉人。我無端游蕩到村后的油菜田,遠距離端詳驕傲的村莊,反復構思花開時的盛景。而眼前沉默不語業已結莢的作物,卻是一場不容忽視的宿命。
我站在命運的低谷,努力張開小小的翅膀。那些樸素而纖細的果實埋伏著讖語。
西遞的水勇敢地逆著風的心思。一條河流西逝。不久后我終于明白,宿命的解除與花無關。水在我個人的命運里,是一片吉祥的云彩。冥冥中個人的命運出現轉機,水突然向西流去。
這是宿命中的秘密,悲傷,疼痛,辛酸。愛與恨,需要叛逆的河流沖刷。
別離的早晨,我在微雨中上到客棧寬大的露臺。安靜的西遞,如浮出海面呼吸的魚群。它們有著集體休整、集體出發的秉賦和使命。
西遞,我皖南行的最后一站。意外地。我將宿命中最后的淚灑在結莢的油菜田里。繁盛的花事不一定美好,而結束無疑透出明天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