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羊羊的詩

白露

找不到一片新鮮的泥土

磕幾個響頭

然后抱頭痛哭

我贊美石頭的柔軟

還是湖水的堅硬?

想一遍身旁出現過的親人

手握果實的秋天終究是幸福的

比如三十歲，或不遠的四十歲

它住滿流過淚后的寧靜

就像我遲早會放棄榮耀

愛上隱居

只有樹木和花草能夠說服消沉

只有牛羊和家畜能夠修補貧窮

烏云堆好懸崖

白露之涼殘傷不了一枚月亮

她是完整而嬌羞的新娘

這一切就是財富

穿條紋粗布衣衫的少年

和著嗩吶和花轎

埋入無止境的繁殖

我將是另一個變成祖宗的人

零碎的家丑粘在一起

飲盡這一味無解的毒

我必須為那些雜色的比喻

負上責任，或羞愧終生

我必須為兒女兇猛的生長

拋棄理想

過人不像人的生活

我必須用血踏出一條路來

用我選擇的懦弱安葬自己

以后的某種可能

我以為寫到風，風就會跌落

它依然沒有倦意

細細吹拂

耐心等一個可恥的小孩長大

再慢慢把他鈍化成一截老朽

我還想寫一首詩

寫完它就向世界脫帽致敬

做一個憔悴的英雄

我說還給我

壓迫螞蟻和大地的第一枚指紋

它不理睬我

就像遇見了陌生的過路人

我體內的積水不再洶涌

連睡蓮如何愛上秋天的細膩

也表達得那么含糊

我列下了所有對熱情的呼喚

這一切卻在顫抖的聲音中進行

我試寫下草地

一半就變成了荒野

我又試寫下蘑菇

整個就犧牲了體重

我的筆試到村莊時

就收了回來

風一陣吹過

歌唱著無辜

綁架我的

正是羞愧和膽怯

以后，我會無所事事

在夕陽下擺張小桌子

看微醉的天空

蔬菜的顏色

看那一陣陣風

繼續吹拂兒女

受難的童話

我需要去注視這樣的經歷——

一個人把另一個先丟了

剩下無以追趕的路、無河流的船

剩下你掐我一下、我掐你一下

一只手摸空的時光

我終于無詩可寫

一個字也找不到生存下去的勇氣

啊，對于寒風里孤零零的老男人

同情失去光澤

衣服系錯扣子襪子有兩種顏色

懷抱一個酒葫蘆

像個邋遢的流浪漢

啊，再沒有人可以去愛的時光

會有多長?

死去數年后的虹卻依然美艷

我坐在下面

張望眉毛上來往的空馬車

親愛的，我張大嘴巴

等你的垂釣

小夜曲

撇起筆輕了

捺收筆重了

年月一搖一晃

如亂了節奏的飽嗝

不銹鋼指針迷醉的舞蹈

把兩個人逼向胡同的盡頭

三片葉子落下

一首秋天的歌

綴上陌生人彎曲的下巴

看吧，看吧

白晝把夢留給了煙花

看吧，看吧

母雞的方蛋碼整齊下一個春天

繼續

有發炎的喉嚨

也有張牙舞爪的鼻音

被閃電驚嚇了的夢

我還會繼續下去

我將學會一心偏愛

那些可以納入群居的人們

即便在熟悉的城市

好聽的方言

就是我遠道而來的父母

我會滿心喜歡他們

把珍藏的花雕溫上一壺

我將學會拒絕

學會收斂熱情

學會四肢無力地懶散

暗暗地在文字里

埋下一座火山

我將學會旁門左道

學會簡單譜曲

把高山的沉默

用默認的暗碼銜接

我不亢不卑的一生

只說給流水聽

陽光明媚

每年天氣轉涼

我就莫名地心酸

整日惦記著為正活著的親人祈福

而有鳥飛過的天空

是不一樣的

這樣的午后，我

必須誠實地寫下：陽光明媚

比如風撫摸額頭如此恰當

可以拂開眉頭的鎖

陽光明媚

像一枚再無從追隨的葉子

放棄盲目，回歸大地

陽光明媚

像一朵不知名的花

遇到你時為你靜靜開放

陽光明媚

像我這樣還能被人愛著的人

從此的旅程將有手可牽

掌心與掌心間沁出的滾燙河流

將追隨一生

遺址

允許一生的時間從零開始

又有多長?

我為什么還用它們來記住仇恨

面對虛弱的炊煙，我狠狠心腸

哀悼三聲

曾在低矮平房邊耍玩的少年

藏下野花、麥垛、芭蕉

和三十年沒變容顏的月亮

忘不了大雪里書寫遺囑的鄉親

咳出最后一口血

烙在一生熱愛的土地

我的眼睛

只能是多年前看河流送走渡船的那雙

我的眼睛

難道不還是挽回

用三寸腳板踹傷河流的那雙?

散步

一粒蟲鳴，半顆月亮

這些都是饋贈

我真害怕

一無所有的時刻突然降臨

剩下圍巾

吮吸身上此起彼伏的虛汗

我原本就是個脆弱的人

在一株比我幸福的植物面前

我會差點落淚

失散的恩賜紛紛飛來

虛偽無處藏身

你們，我的好兄弟們

別再說服我珍貴的懦弱

此刻

我積聚的情感深入土地、從原始繁殖

我叩拜天地

我甚至愿意獨來獨往

避開破壞滌蕩我疚愧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