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九·日出
朝東的門關著,碩大的木窗則浸在朦朧的幽藍之中。這幽藍,是剛剛從黑夜的水中洗出來的。床側的舊鬧鐘在“嚓嚓嚓”地走著,除此以外,屋的深處仍是充滿了寧靜和暗黑的氣息。我已醒來。唯一讓視線落腳的玻璃之上,幽藍又增加了明度。“嚓嚓嚓”,鬧鐘聲里,屋內的暗黑被堅定擴散的藍一點點擠走。我可以看見高闊衣柜硬直的輪廓線;磚地上站立的木桌,也在漸漸地淡出;木桌之上,甚至可以看見熱水瓶的瓶口,在微微閃射光亮。漸漸地,圍浸木窗的幽藍已由一抹沉郁的胭脂替代。朦朧中一切都可看清了。透過玻璃,疏葦和遠樹的上空,是廣大而清冽的初春晨曦。我在床上坐著穿衣,木頭窗欞上,胭脂的沉郁悄悄引退。隨之而來的,是燦燦的藍和四射的金,而全部,又共同以灼白的亮色作底。站到地上系好鞋帶,抬頭,猛然間人被震驚:碩大的木窗已被燦爛燒熔。我打開關著的房門,頓時,爍金的光線、清冽的晨氣以及撞了滿懷的雀叫鷗鳴,就擋也擋不住地涌了進來。
*東九,故鄉江蘇宜興境內的一個大湖。
腐敗的耥子
老家南面墻根的亂磚青草叢中,有一把廢棄的耥子。長長的竹柄肯定是被誰砍去當柴燒了,現在剩下的,只是耥子的頭部。短短的鐵釘被雨水和野地的陽光銹蝕,像村頭老者那口稀稀拉拉的牙齒。鐵釘底部的船形木座已呈褐黃,疏松的木質紋路清晰。兩只鮮紅碩大的螞蟻,正從草和碎磚的迷宮爬上這艘巨艦,沿著木紋,在威風凜凜地逡巡視察。
風從河灣上吹過。田野里的稻子又一次熟了。安詳的耥子,在亂磚和青草叢中,一點點靜聽自身腐朽的聲音。
三種月亮
棗樹、楓楊樹、大池河、灶屋上的青磚煙囪,還有東九邊一望無際的秋稻田,都浸在夜晚黑亮的水里。
白熾燈泡的光溫暖,照著我們熱騰騰鄉下晚餐。紅燒的肉,自種的新鮮蔬菜。桐油漆過的木門內,洋溢團聚的濃濃親情。
晚餐過了。夜,像一掬黑暗清涼的大池河之水,仔細嗅嗅,有葦、草和微微魚腥的氣息。
娘在廚房內收拾。我們則到門前場上閑站。大池河中不時躍起活物,重重濺水的聲音那么響。黑暗里偶爾抬頭,我們被驚了一下,我們看見了她——
一輪靜靜的紅月亮,悄悄出了露水的東九。兩枝細細的葦梢剪影,將這輪圓潤新鮮的紅月亮,劃成了三塊。
紅月亮!萬物漸沉睡眠的黑暗里,獨有這輪紅月亮升起。羞澀的、村女般的、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紅月亮。
我們甚至退回家中,關滅電燈。從長方形的門框望出去,黑墨暈滿的宣紙上,一方圓圓的中國印章,紅,那么鮮明。
娘收拾好鍋碗。我們洗好了手腳。睡覺之前,再到屋外站站。兩竹篙高的月亮,已呈橙黃,蓬勃地,在吐露暖意的清輝。
半夜睡醒,走上屋頂平臺。無邊傾瀉下來的月色,沐浴我身。棗樹、楓楊樹、大池河、人家屋頂的青磚煙囪,還有東九邊一望無際的秋稻田,在如水的月色里,清晰似晝。高懸頭頂的圓月,灼白逼眼,隱隱含宇宙的深邃藍意。
我微微閉眼。自然中一種燦爛而靜極的美,只能以沉默待之。
大池河
大池河不是一條河,而是老家門前的一個天然池塘。一棵棗樹、疏落的幾帶野葦站在它周圍,隔開一片種滿黑塌菜和蘿卜的冬菜地,就是故鄉寥闊的東九。黃昏或早晨,常有一群灰白的水禽,從東九邊飛來,在大池河中啄食魚蝦。
嚴霜晴朗的冬晨,空氣清冽。遠處東九上的天空,斑斕鮮艷。天寒,哈一口氣便成白霧。大池河的圩埂上,像鋪了一層極薄的米粉,這就是霜。人或者早起的動物踩上去,便留有清晰的腳印。地里的蘿卜,有的半截身子挺出濕土,白胖而結實;被凍傷的蘿卜葉,卻依然碧綠,叫人憐愛。大池河水面的四周結了一圈薄薄的冰,偶爾有一兩枝枯死的草葉夾在里面,那片薄冰,便有了另外美麗的花紋。
幾塊光滑的青石條,壘成大池河的河埠。全村人都來這里汰衣、洗菜、淘米。地里拔上來的大蒜,在上城賣之前,為了使成色好一點,也都塞緊在大竹籃里,浸入池中。因為河埠就在門前,所以我家的屋場特別熱鬧。有時河埠擠,那些挎著竹籃、提著米籮、拎著水桶的晚來者,便聚于場上,在暖融融的冬陽下,講東道西,嬉笑說噱。河埠上手已洗得通紅腫起的人,忍不住寂寞,也常回過頭來,加入岸上的聲浪。
日影和星芒,浸在大池河里;歡樂和愁思,浸在大池河里。棗樹的年輪一年年擴展,像母親一樣沉默地,大池河養育著她的兒子和女兒,永遠不知疲倦。
(選自《詩潮》2007年3-4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