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語的碎片：格爾木的聲音（組詩）

夢中的英雄

昨夜

神樣的王者，格薩爾

在時間——

冥頑的烏龜之外

策馬越過夢的脊背

從史詩無盡的源頭

和太陽一同

回如炬之眸

群山、草原、河流和石頭

便有了唯一的名，不死的命

紀念：一座城

——致天邊的格爾木

一座城

一座因道路的延伸而倉促搭建的城

一座因地下埋藏黃金而蜂擁堆疊的城

一座純粹無中生有，在夢中漂泊的城

在記憶和猜想遙深的源頭：

它浩瀚的大漠掩埋過羌、氐部落雄獅

般威武的酋長

它狼嗥般呼嘯的狂風吞噬過吐谷渾、

吐蕃特王國輝煌的宮殿

它巨靈般高聳的雪峰叫神樣的格薩爾

王下馬瞻望

它沒有盡頭的鹽堿大地使天驕蒙古大

汗的鐵騎惆悵興嘆……

如今，它空蕩的街衢，循環的樓梯以及

香煙、烈酒、夢幻，還有幾個詞語幾

行無用的詩歌

日夜燃耗著我貧困而豪華的燈盞

一座城

一座純悴無中生有，在夢中漂泊的城

心境：初春

冬天頑固的冰床橫臥不走

春天涓涓的流水嘩嘩而至

期冀花開的喜悅

也領受惡鋒利的刀斧

在荒原絕對的空寂中

聆聽心跳和天籟

命運的星空

閃爍詭秘

最后的彎弓

——致2006年冬天的父親

一雙手

一雙我和你永遠無法看見的大手

突然搬運漆黑的石塊

父親的四周

突然筑起一圈漆黑的墻

遮蔽太陽、月亮和星辰

遮蔽所有的天空和道路

古稀的父親用盡渾身的氣力

拉滿命運最后的彎弓

夜幕迫降

十萬鷹隼迫近

一只蒼老的灰兔拼命逃奔

光芒熄滅

大雪紛飛

夜半事件

星辰掌燈

大地展開

萬物匍匐

詞語，在浩瀚的詞典中

列隊，等候召喚

孤獨的詩人在夜半

拆毀大堤，讓洪水湮滅

上帝七日的勞績

在尸體和灰燼堆壘的山坡

一個人搬運巨石

呼風喚雨，晝夜建筑

鬼神嚎啕

廟堂烈怒

陌生的天使微笑

而你在夢的亂箭與野火中

已死活千次

夜半對話

荷馬：

英雄和眾神們合唱的殿堂已經永久關閉

他們都已走遠，不再回來

我的歌也無人能續

不要在門外徘徊彷徨，光陰虛度

快回去吧，只有傾聽，只有傾聽

但丁：

我神圣的一萬五千詠唱也早已終結

我已到達，在天堂瞻望神輝煌的容顏已近千年

但還是不夠啊遠遠不夠

我和心愛的圣女已定居天庭，成為神喜悅的

仆人

而卑賤的人心難以拯救啊

我神圣的一萬五千詠唱喉嚨嘶啞

地上卻依舊布滿污泥、荊棘和陰毒的陷阱

不再回來了，不再回來

走自己的路啊，讓別人去說吧

歌德：

其實，可憐的浮土德博士最終還是輸了

他的靈魂被魔鬼靡非斯特抓進了地獄

是我私自篡改了他真實的命途

讓他可憐的靈魂體面地升上了天堂

那是因為我對可憐的人類深懷惻隱

我壯麗的一萬兩千詠唱并不堅實

里面遮掩著篡改和謊言的罪過

世人啊，原諒我吧，原諒我善意的謊言

因為暗夜，你們在希望微弱的燈盞下還要前行

吾人：

啊，我親愛的赫耳墨斯，赫耳墨斯神

他們都已走遠，不再回來

你，眾神不倦的信使

你，道路與邊界之神，睡眠與夢想之神

你，旅者和牧人的保護神，死者忠實而勇武的向導

我卑賤的靈，在不停地墮落，不停地墮落

請抓住我，從深淵里伸出的污濁的雙手

帶我上路吧，上路

我已疲憊，煩神，幾近絕望

帶我去能夠抵達的遙遠的邊界

一個人，在那地放牧、睡眠與夢想一生

曠野呼告

曠野

那人在徘徊流浪

一路撿拾烏黑發亮的荊棘

在彷惶的夜啊

那人擠出灼熱的精血點燃烏黑的荊棘

點燃灼熱的身子

一簇火焰它無法熄滅

渾身的饑餓它無法喂飽

那人以昂貴的面包和精血

日夜喂養

昂貴的火焰和饑餓

喂養不死的身子

神啊，睜大你如炬的眼睛

看看那人

看看這苦難的曠野

四月的王冠

在四月荒涼的山坡

在山坡荒涼的四月

我又聽見了你

來自天上的歌唱

聽見歌唱，大雪紛飛

聽見歌唱，春風浩蕩

聽見歌唱

疲倦的燕子們飛回了煙雨的南方

孤獨的蒼狼熱淚盈眶

千年之后，萬年之后

還有誰，有誰佩戴這苦香的王冠

在更加寒冷的星空下

像花兒一樣在大地圣潔歌唱

四月二十一日：2007年

格爾木第一場春雨

子夜，眾人依舊沉睡

一千只濕漉漉的纖手在窗外

飄擺、擦拭

浣洗高原龐大渾濁的天體

巖石滴水

皓月朗照

昆侖白玉在幽谷

煥發夢的光輝

巨人醒來

震吼一聲

踏響隆隆的腳步

開始冒險與拯救之途

（選自《紅豆》２００７年第8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