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失去的鄉村歲月（散文二章）

鄉村，有一種痛叫寂寞

鄉村是寂寞的。每次走進鄉村，自然而然地，我就產生這樣一種想法。

面對鄉村，我突然就想起了過去，想起過去那些歲月的片段，總會有些東西讓人感動。那時的鄉村，還沒有時興外出打工，都待在家里，守著土地過日子，人就顯得特多。上地干活一大片，吃飯時飯場里往來不斷，村莊里、田野里到處都是人，因為有人，鄉村顯得格外地生動。人多，牲畜也多，豬馬牛羊成群。山野里，黃的是牛，白的是羊，河里游的是鵝鴨，籠里關的是雞，圈里圈的是豬。每天，到處都有牛“哞”聲，羊“咩”聲，狗“吠”聲，“嘎嘎”叫的是鵝鴨，“哏哏”叫的是雞，把鄉村吵得熱熱鬧鬧。就連夜晚，也是熱鬧的。雖說那時還沒有電視，電影也不多，但鄉村的夜晚并不寂寞。舞臺戲、地攤戲隔三差五地唱幾天，舞臺戲有豫劇、曲劇、越調、梆子；地攤戲有鼓詞、墜子書、大調曲、鑼圈戲等等。方圓十數八里，這村唱罷那村唱，農村人有看不完的戲，每逢夜晚，鑼鼓聲伴著優美的唱腔響徹天空，把個鄉村點綴得生機盎然。

再看看現在的鄉村，哪還有些許鄉村的氣息，原野、村舍、農田，盡管還依然存在，可原野里聽不到悅耳的牧歌，村莊里沒有往來走動的人影，就連田地里也少有耕田的農人。熱熱鬧鬧的鄉村，紅紅火火的鄉村，隨著一個個年輕身影走進都市，已不復存在。白發的老人，紅顏漸褪的村婦，充滿稚氣的兒童，成了鄉村的守望者。他們在企盼中，度過一個又一個混沌的日子。鄉村歲月，沉寂中帶著蒼涼。

鄉村，寂寞讓人心靈麻木，一如大漠中斑駁的老樹，徒然守望著生命的冬天，滄桑而漫長。

鄉村的寂寞，是貧困結出的果子。想想也是，鄉土雖好，可鄉土地里不生金，二畝薄地，種得好，能填飽肚子；種不好，連肚皮也填不飽。農民也是人，要花錢。生病要錢、兒女上學要錢、蓋房起屋、娶妻生子，沒有不花錢的?？慷€地，扒拉一輩子，也辦不成一件事。為了錢，他們不得不拋妻別子，不得不扔下曾經視為命根子的土地，向城里人要錢，把城里人兜里的錢掏出來，再裝進自己的兜里；為了錢，他們把土地扔給了妻子，或是年邁的父母。同時也把寂寞留給了他們，留給自己生存了幾十年、上百年的鄉村。

我曾在去年的五月走進鄉村。五月，正是農人收獲的季節，用農人的說法，那是一個焦麥炸豆的季節。按以往的慣例，這個時節，就是家在農村的干部，也要回家幫忙收種?？涩F在，別說干部，就連在外打工的農民，也很少有人回家，不是怕累不想回，而是想省下回家的路費。一句話，還是為了錢。

在這樣的季節，麥田里很少看到年輕人的身影，在地里忙碌的，大都是婦女兒童和瘦弱老人。

我走在鄉村的田野上，那天的陽光特毒，火辣辣的，照在身上有一種灼痛的感覺?？稍谖颐媲暗柠溙锢铮幸晃淮笊ьI一雙兒女在割麥。陽光很毒地照在他們的身上，大嫂的臉曬成了豬肝色，臉上的汗珠子“滴嗒滴嗒”地往下掉，可她手中的鐮刀卻始終沒有停下來。大概是一雙兒女累了，坐在割倒的麥子上休息，任憑她怎么吼，就是不站起來。大嫂望望姐弟倆，有點心疼，說：“要歇就到樹蔭下，坐在日頭下歇，想曬死哩!”

看著滿頭大汗的大嫂，我說：大嫂，歇歇吧。

大嫂說：歇啥，趕活哩!

又問：孩子他爸哩?

她說：掙錢去了。

再問：那忙天也該回來幫幫忙?

再答：幫啥，回來得花好多路費哩，錢掙著不容易啊!

我不再問了，我知道，作為農村人，他們早己習慣了這又苦又累的日子，習慣了沒有男人或女人的寂寞生活，但他們卻不習慣沒有錢的日子。對于他們，錢，比人金貴，比麥子金貴！

我曾在寂靜的夜晚，不止一次地思考，想找出一個排解鄉村寂寞生活的方法，但我始終找不到一個令人滿意的答案。我想，對于鄉村來說，也許勞動是排遣寂寞最實用的辦法。他們在勞作中忘記了孤獨，忘卻了寂寞，忘卻了思念。但農人不可能，也無法停止無休止的勞動，尤其是夜晚。

在夜晚，寂寞是鄉村揮之不去的陰影，時時籠罩在他們的心中。父母思念外出的兒女，妻子思念丈夫，孩子思念爸爸或是媽媽。思念越強烈，寂寞也就越發難以排遣。當然，有時他們也會看看電視、聽聽鄉戲，但這只是暫時的，一旦拉滅電燈躺在床上，那五光十色的電視節目，在帶給他們短暫的愉悅之后，那種對身在異鄉的親人的思念猶如波浪一樣，一浪高過一浪。

在鄉村，寂寞是令人恐懼的。男人驅逐寂寞的方法是酗酒，他們往往會在夜晚三五成群往肚子里灌劣質的白酒，然后，像豬一樣呼呼大睡；孩子們則偎在爺爺奶奶的懷抱里聽兒歌或是故事；最難熬的是女人，長期沒有男人的愛撫，女人的心火燒火燎地騷動，因此，紅杏出墻是女人們驅逐寂寞最實用的辦法。于是，關于留守女人的風流韻事在鄉村并不是什么新鮮的事情。

這里有一則關于鄉村留守男女的風流韻事，是新近發生的，地點就在我家鄉的某一個山村。

兩家是鄰居，一墻之隔，男方是老婆外出打工，女方是男人外出打工，男人因長期挨不到女人十分寂寞，寂寞時就想老婆，就唱經過改編的《老鼠愛大米》：“我愛你，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可惜大米沒在家，叫我老鼠干著急……”男人寂寞，女人也寂寞，每當隔壁男人唱歌，女人心里就貓抓般地難受。終于在某一天，男人唱罷，隔墻女人就接著唱：“我愛你，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你的大米沒在家，我送大米給你吃……”結局是，老鼠把送上門的大米吃了。老鼠吃罷大米，對大米說：“我很早就想吃你這大米，你不讓，現在咋送上門啦?”大米說：“原來你有大米，想吃就吃，我怕吃多了撐死你?，F在你沒了大米，沒啥吃，可我的大米沒人吃，就送貨上門啦!”

故事聽起來幽默風趣，但透過故事的本身看，幽默中帶著辛酸，帶著恥辱，帶著深深的傷痛。也許，這份傷痛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越來越難以愈合。

在鄉村，寂寞并不是短暫的，而是永遠的。隨著經濟的發展，生活水平的提高和人們對物質享受的渴盼，越來越多的鄉村人將逐漸占領都市。都市因農民的融入而繁榮，而鄉村因大批的農人涌進都市而荒涼，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人們似乎也并不打算改變，尤其是農民。因為，他們要過像都市人那樣的好日子，僅此而己。

是誰，拋棄了鄉村的土地

鄉下人，土地是命根子。曾經，在鄉村，農民惜土如金，在農民的眼里，沒有比土地更金貴的東西。土地養活了莊稼，莊稼又養育了農民。沒有土地，農民就餓肚皮，道理很簡單。從來，土地都牽動著農民敏感的神經。哪怕是一塊田角，還是一片地頭，他們都很看重，不會放過。他們知道，小小的一片土地，撒下一把種子，就會長出一捧糧食。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籽，他們比誰都清楚。

在鄉村，農人對土地的敏感，是可以用厘米計算的。耕種時，相鄰的兩家都會用一根線丈量，你多翻我一犁土地，我再把它翻過來，一犁土地，可以種一行麥子，一行麥子可打幾斤或者十幾斤糧食。為爭土地，和睦相處的鄰居大動干戈，打得頭破血流，這在鄉村，并不鮮見。

記得，實現聯產承包責任制，土地分包到戶，那時的土地，簡直就像香餑餑，你掙我搶，村子里的人每天都跑到山野、灘涂，一個個賊眼烏溜去找土地，找到了做個標記，然后掄起镢頭、鐵锨開荒地?；牡卣叶嗟霓r戶，咧開大嘴不停地笑。沒有找到荒地或是找少的農戶，就張開臭哄哄的大嘴，罵天罵地罵娘，罵到最后，就罵自家人。老婆罵男人懶，男人罵老婆磨怔，相互埋怨，罵得一塌糊涂。

土地香，除了幾千年來農人對土地的特殊情感外，更多在于農民餓怕了。遠的不說，就說解放以后吧，農民雖然擁有了土地，他們面朝黃土背朝天，沒明徹夜，累死累活地干，但他們依然是饑一頓飽一頓，連溫飽問題都無法解決。人民公社解體，土地承包到戶，農民才吃上了飽飯，過上了好日子。因此，對于土地，農民始終是懷著一種感恩的心情。

土地失寵，是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大概是1995年以后的事情。那時的農民，擁有了吃不完的糧食，六七十年代用以果腹的紅薯、玉米等粗糧，基本上成了豬牛羊、雞鴨鵝的飼料。但擁有很多的糧食的農民卻困惑了，那么多的余糧賣不上價錢，而生產資料卻不斷上漲，當然，這并沒有讓農民對土地失去熱情。農民對土地熱情的冷卻，源于當時農村上交的提留款。那時的提留款，包括土地稅、特產稅，村組干部工資以及招待費等十多項，少則每人五六十元，多則一百多元。在我家鄉，提留款最多的時候，達到每人一百七十多元。種一季莊稼，除去提留款、種子和生產資料等費用，農民辛辛苦苦種一季莊稼，每畝土地的收益大都在百元左右，有的甚至還賠本倒貼。

沒有收益還虧本，農民當然不干。于是，土地拋荒現象便出現了。這一時期，拋棄土地的農民還不多，敢于拋下土地的大多數是干部、工人家屬，他們有一定的經濟來源，種不種地無關緊要，糧食價格低賤，有錢，何愁沒有糧食。還有一部分，大都是手藝人，他們憑著手藝，漂泊四方，靠手藝養家糊口。

土地被大片地遺棄，更多的在于農民背叛。勿庸置疑，當大批的農民背叛了鄉村，他們背井離鄉，懷著對城市、對金錢的渴盼，走進華燈閃爍的城市，當他們晚上漫步在城市寬闊的街道時，他們曾經生活過的鄉村以及耕種過的土地，卻在痛苦地呻吟著。也許，當他們融入繁華的都市，在人流熙攘的鬧市里尋找希望時，他們從未想過養育過他們祖祖輩輩的鄉村土地。也許，他們最終還會返回自己曾經出發的鄉村，依賴家鄉的土地安度晚年，爾后走進深深的黃土地，與他們一度拋棄過的土地融為一體。但此時此刻，他們并沒有多想，站在城市的街道上，他們想到的只是城市的繁華，家鄉的貧困。

“種地沒意思?！边@是我一個自家哥的話。他說這話時，是他剛從城里打工回來的第二天，站在自己長滿荒草的責任田里。他說：“咱家種六畝地，一年下來，也就落個肚子圓，現在跟過去不一樣，啥都用錢，可土地里長不出票子。別的不說，光孩子上學，沒有錢行嗎?更別說生病了，如果生個大病，弄個傾家蕩產也治不起啊!”我自家哥說，這地沒種頭了，可荒在這里怪可惜的，我這次回來，就是想把這幾畝荒地犁耙犁耙，種點柴胡、桔梗，能見倆錢總比荒著好，見不著錢，也就不指望了，反正荒著也是荒著。

說話間，鄰居張三叔湊了過來。我敬一支煙給他，他點著煙，瞇著眼狠狠地吸了一口，將煙霧緩緩地吐出，然后說：“現在的農民不像個農民，種地人不種地，都跑到城里頭去了。過去可不是這樣，過去土地金貴得很哪，誰舍得荒著。你看看，現在的土地好多都荒著，有的干脆就不種地了，像咱村的馬武、張新江、牛二娃，多了，數都數不過來，全家都走了，進城里去了，恁好的土地，全都荒了，多心疼人哪?，F在的人，不知咋想的，不種地，那還叫農民？這政府也不知咋搞的，也不管管?！?/p>

我聽后，笑笑，什么也沒說。說什么呢，如果他看到城鎮化建設征用的大批土地被荒置，他不知又該咋心疼呢?好在他沒有走出家鄉的小山村，甚至沒有到過縣城，無法看到那樣的景象。

近年來，隨著城鎮化建設步子的加大，緊臨城鎮的土地被大片地征用。在許多城市及縣城，甚至鄉鎮，都掀起了新的“圈地運動”，一堵磚墻，多則圈著上百畝土地，少則圈著數十畝土地，這在城鎮郊區的農村并不鮮見。隨之而來的是，一座座工廠建起來了，一排排商品房矗起來了，一幢幢辦公樓立起來了。這些房子的下面，都是農民耕種了幾百年的土地。

值得高興的是，國家已意識到了這一點，出臺了許多扶持農村、農業、農民的政策。隨著免征農業稅，免交提留款，對土地實行直補，降低農資產品價格等政策的實施，以及土地征用政策的規范，農民種糧食的積極性正在逐步提高?？梢韵嘈牛磥淼霓r村，土地拋荒的現象將漸漸消失，這不僅是國家的希望，也是農民所愿意看到的。畢竟，我們的根扎在農村，情系著黃土地。

也許，當我寫下這些文字時，漂泊在外的我的兄弟姐妹已聞到了泥土的氣息，聽到了莊稼拔節的聲音。我想，這樣的季節已經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