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老實一晚沒睡好,早上沒等他家的大蘆花第一聲啼鳴,他便火燒火燎地從被窩里拱出來。他來到外屋舀了盆涼水,將水盆放在凳子上。先往臉上撩了把水,然后抹上肥皂再慢慢揉搓,不一會,雪白晶瑩的泡沫立刻蓋住了嘴巴。老實抬起頭對著墻上的鏡子,那鏡子是從一面老式大鏡子上沖下較好的一條鑲在墻上的,上面那大朵的牡丹花兒雖開著,但已斑駁褪色。“農業學大寨”幾個字也缺邊少沿,狼狽得不堪入目了。
徐老實一張鐵青的臉緊貼著鏡面,鼻息都將鏡子表面蒙上了一層霧氣兒,他使勁瞪大眼睛下巴翹起,一只手緊握不銹鋼刀片,然后小心翼翼地往下刮,嘴巴一點點干凈了,就像剛剛被開水燙過的豬皮一樣青白。他對著鏡子看了又看,照了又照,覺得滿意了,才將臉從鏡子上移開。
徐老實折騰了半天,往日那泥滋滋的臉立馬白凈了許多,再看他臟兮兮的褂子換了,自行車也擦了,大皮鞋抹得锃亮,從頭到腳收拾得干凈利落,變了個人兒似的。
這時太陽已升出老高了,他喜滋滋地哼著小曲,騎車匆匆去他姨夫李嗩吶家。
“哎!老實叔,行啊你,啥時變得這樣酷,我都差點沒認出來你。相親哪?”于咧咧此時正拎著滿滿一桶臟水,從院子里走出來,齜著滿口大黃牙,笑嘻嘻地問。
老實光顧了想美事兒了,差點兒和他撞了個滿懷,他一抬腿兒下了車說:“相啥子親,沒事出去遛遛。”老實這人雖說是個出了名的摳門兒大王,可打小就準成,不愛招搖,這八字沒一撇的事兒,他豈能早早往說呢。
“哦,還保密呢,滿街誰不知道,那嗩吶媳婦的侄女要給你,聽說是北漂的妞兒,叔,這回你可要老牛吃嫩草了,看把你美的。”
“別胡說。”
老實沒理他,一抬腿上了車,直奔李嗩吶家。
蘭兒姑娘來了已有幾天了。這幾天,她不是跟姑下地鏟地,就是在家拆洗被褥。窮地方來的,苦出身,到哪都閑不住。這不,這會兒她正一拐一拐地掃院子呢。正因為這條殘腿,她才三十出頭了還沒有尋到婆家呢。
前陣子,姑姑來家串門,不經意提及此事,說姑父的外甥徐老實前幾年死了老婆,至今還沒個媳婦,他人挺好的就是特摳。蘭兒想,這摳不怕,說明他會過日子,會過日子就能攢下錢,攢下錢了,就能蓋房子置地,給兒子娶媳婦……正尋思著呢,就聽姑姑的傻兒子柱子大老遠兒嚷:“快看那,徐老實來了,徐老實來了!”
老實容光滿面地推著車子進了院兒,見柱子跳著腳地喊,忙訓斥道:“去,一邊玩去,這孩子瞎嚷嚷什么。”蘭兒臉一紅說:“大哥,來了。”“嗯,掃院子哪?”徐老實不錯眼珠地瞅著她笑瞇瞇地應著,心里有說不出的喜氣。他放下車子,忙接過蘭兒手中的掃帚,賣力地掃起來。真有股子沖勁,也充分顯示著在女人面前那應有的英武與強悍。
老實領著蘭兒回家的那一天,吃的是瓜片炒雞蛋。那天老實沒讓蘭兒動手,飯菜都是他一個人做的。米沒投就下了鍋,黃瓜尾巴沒切掉,雞蛋殼用手抿了又抿,炒菜的鍋沒刷,說是上頓的油底子。吃飯時,老實吃得很少,不一會兒就放下了筷子。蘭兒不解地問:“你這大男人飯量咋這么輕,是不是哪不舒服?”老實說:“沒有,又不做啥累活,吃多了浪費。”蘭兒聽了沒再說什么,隨后也放下了筷子。
蘭兒雖心有不悅,但又一想,自己身有殘疾,還挑剔個啥,況且又不是不曉得他摳。那天,蘭兒沒有著急走,而是將屋子的里里外外都打掃了一遍,沒了女人的家就是邋遢。看著蘭兒正兒八經的一副女主人的模樣,老實心里挺美的。
此時,徐老實眼瞅著蘭兒的肥臀,心里揣摩,這女人屁股大,日后沒準給我生出個帶把兒的呢。唉,老天睜眼不絕我后哇!
老實領著蘭兒進城那日,是個好天兒,風兒裹挾著稻子的香馨,陣陣甜爽沁入鼻孔。路旁,白色的野雛菊從春天一直開到秋。客車載著他們風馳電掣般轉眼來到了喧囂的城市。這里的人流車流如涌,琳瑯滿目的商品,不禁讓大山里的蘭兒眼花繚亂,應接不暇。
老實倒背著手,聳著肩,瞇縫著眼睛在前面走,蘭兒拐著腳緊跟在后面,走得費勁走得累。不一會,蘭兒的額頭就滲出了細密的汗珠,老實也只好不時地停下來等待。一輛人力三輪過來搭話:“哥們,坐車吧?看大姐累的!”
“不用了,前面就到了。”
“上來吧,才兩塊錢。”
老實不耐煩地一擺手說:“不坐!不坐!”
“哼!土老帽兒,摳門兒。”那人氣憤地罵了一句。蘭兒真想坐上這人力三輪車歇歇腳,也好欣賞一下這城市繁華熱鬧的街道,可是……
到了全市最繁華的興隆百貨店門前,蘭兒實在走不動了,她擦了擦滿臉的汗說:“在這歇會兒吧,好累呀。”說著便一屁股坐在臺階上。老實隨后也坐了下來,用手打著眼罩,瞅瞅這下火似的天兒說:“真熱,這秋天的日頭更毒。”說完便解開衣紐,用手扇著風尋涼。兩個人并坐無語。
前面就是一個賣冰激凌的小攤兒,周圍擠滿了人,天兒熱,這小灘無疑給人們帶來清涼的誘惑,生意自然很紅火。蘭兒用舌頭不停地舔著干澀的嘴唇說:“我渴了。”老實忙不迭地從懷中掏出了那事先準備好的涼白開,他擰開蓋,一仰頭“咕嘟咕嘟”灌了好幾大口。然后遞給了蘭兒:“喝吧,解渴。”蘭兒抬眼瞅了瞅老實,又看了看剛剛被這老實吮過還濕濕的汽水瓶嘴兒,沒喝,而是站起來一拐一拐地走了。
蘭兒從小在偏僻的山溝里,沒見過啥世面,穿著打扮自然土氣。但山溝的日子如靜靜的水流,平淡淡的,流到哪就算到哪。蘭兒今個兒進了城,可開了眼界,不說別的,就說城里人的穿戴就足以令大山來的蘭兒艷羨了。
蘭兒在一個琳瑯滿目的服裝精品屋中停滯,旁邊的一個牌子上寫著“一律29元”。她順手拿起一條淡粉帶花邊兒的長裙瞅了瞅,摸了摸,然后回過頭來笑著對老實說:“料子真不錯,買了吧,才29元。”老實還是問了價,對服務員說:“能不能再便宜點兒?給你10塊錢咋樣兒?”那小姐白了他一眼,不耐煩地說:“對不起,不講價。”老實是一分錢都能撰出水來的主兒,他有些瞠目了。他轉臉對蘭兒說:“這裙子太艷,不適合你,還是再走走吧。”
蘭兒戀戀不舍地走了。
“哼,土老帽,還想白撿,真討厭!”
蘭兒聽了,心里“咯噔”一下,心里像塞了團棉花。又一想,唉!難怪人家奚落,瞅瞅人家,再看看自己。
蘭兒很快又看上了一條豆綠色的褲子,還帶著彩色的條紋,樣式很漂亮,她越看越喜歡。回頭看看老實,而老實卻看一眼標簽的40元說:“太貴了,買塊料子自己縫,既省錢又耐穿多好,40元?砸人。”
不知不覺已過中午了,老實是買什么都嫌貴,咋琢磨都不合算。結果,那錢在褲兜里都捂出了汗,最終還是沒舍得花出一分。雖然中午已過,可街道兩邊的小吃部里擠滿了吃飯的人。偶爾店里的老板娘,滿臉堆笑地沖著南來北往的人流與車輛大聲吆喝:“沒吃飯的屋里請啊!本店小吃便宜樣多,有大餅、米飯、饅頭、餃子和各種炒菜,保管你吃得好,吃得飽……”蘭兒累了,不想走了,也不想買了。肚子也咕嚕地叫個不停,她嘴里又苦又澀,嗓子眼干得直冒煙兒,心里不知是個啥滋味,就又一屁股坐在了臺階上。老實眉毛微蹙,忽然,像下了很大決心似的說:“你歇著,我去給你買個糖餡的大燒餅來。”說完便大步流星朝遠處那個燒餅攤子奔去。
蘭兒肚子很餓,但她不想吃徐老實的那個甜餡燒餅了,因為她吃不起。頃刻,她落寞得像個站在遙遠角落里無助哭泣的孩子。她忽然想回家了,想回她自己的家了,那個僻靜與碧綠的大山里……于是,蘭兒還沒等徐老實回來,就獨自坐車走了。
徐老實買回了燒餅卻不見了蘭兒,他到處都找不到她。一個少婦手里領著個男孩沖他喊:“你是在找那個腿有殘疾的姑娘吧?她已經坐車走了。”老實聽了,打了個愣神,木訥了好一陣子,跟著又呆呆地坐在了剛剛蘭兒坐過的地方,默默地瞅著手里的那個燒餅出神兒,剛剛與蘭兒那閃閃爍爍的片段,如同一個遠去的夢魘。
老實最后還是沒舍得吃它,而是饑腸轆轆地捧著那個燒餅回家了。這次進城,他唯一收獲的就是這個熱熱的、香香的、酥酥的、油汪汪的甜餡大燒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