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渴望著把我必須跟你說的、最為深情的話說出來;可是我不敢,我怕你會笑。我所以嘲笑自己、玩笑地粉碎我的秘密,也就是這個緣故。我輕視我的痛苦,因為我生怕你會這樣。
我渴望著把我必須跟你說的、最為真實的話告訴你;可是我不敢,我怕你會不相信這些話。我所以用謊言掩飾真話,說些與本意相違的話語,也就是這個緣故。我使我的痛苦顯得荒唐可笑,因為我生怕你會這樣。
我渴望著把我要對你說的、最為寶貴的話都運用出來;可是我不敢,我怕你不會用同樣寶貴的話來回答我。我所以用無情的名字稱呼你,吹噓我的冷酷的力量,也就是這個緣故。我傷你的心,因為我生怕你永遠不會懂得任何痛苦。
我渴望著默默地坐在你的身邊;可是我不敢,我怕我的舌頭會泄漏我心里的情感。我所以信口絮聒,把我的心掩藏在言語后面,也就是這個緣故。我粗暴地對待我的痛苦,因為我生怕你會這樣。
我渴望著要從你身邊逃開;可是我不敢,我怕我的懦弱會被你覺察。我所以把頭抬得高高的,滿不在乎地來到你的面前,也就是這個緣故。你不斷投給我的眼色啊,使我的痛苦常新。
——泰戈爾
我最早讀到泰戈爾的這首散文詩是在一九八六年。
那是秋天,一個涼意日漸加深的下午。
我默誦著它,猶如一顆心之于另一顆心。
有很多人因為愛情記住了泰戈爾永恒的歌詠;有很多人因為泰戈爾,他(她)的愛情變得更加純凈和綿厚。我不想說“感激”這樣膚淺的字眼——因為那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有渴望愛情的人在河邊、草地上或林蔭中獨自徘徊,有初解風情的少女在窗前面對長天失群的孤雁,他們的感受是一樣的。他們心中有了愛,但充滿了表達的痛苦,——仿佛都坐在泰戈爾的對面。太完美了,——他說出了我們心中想說卻沒有說出的話。
這是當時許多懷有愛情的人的共同感受。年輕、羞澀、自卑不僅來自女孩,也來自男孩。在他們的心里,就像泰戈爾所說:“矛盾在生命的神秘里相隔;那里,動非真動,靜非真靜。”(《人格的世界》)他們在心中輕語傾訴,用種種難以察覺的清高或者說自卑裹住自己,用種種與自己本意相違的行為掩藏真心。
全詩共五節,看似一種旋律的反復吟詠,但情感上卻是層層遞進的,它的情境設置巧妙隱藏在同一種句式中。第一節是一種遠距離的愛:心中強烈渴望著向所愛的人表達自己的愛慕,但不知是矜持還是羞怯,她只好把那羞于表達的話語深藏在心里,失落地在心里嘲笑自己的怯懦。——“我輕視我的痛苦,因為我生怕你會這樣”,似乎告訴我們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怎樣開啟了她跳動的心房。——第二節則是雙方有了交流,不敢說出自己內心的真話,而只好用謊言加以掩飾。掩飾什么?是掩飾心中慌亂的愛么?是不是太多的少女在愛情的光暈里都是這樣幸福地不知所措?羞澀中充滿了甜蜜的愛意。——到了第三節,雙方則開始有了進一步的了解,只是在稱呼上還不愿意那么快就泄露心中那濃厚的情感。“無情”中實際上隱藏著無限的柔情蜜意。而第四節,他們之間的關系則有了更進一步的發展:她已經可以默默地坐在“他”身邊,只是擔心自己不小心說出了心中久藏的愛戀。并且因為愛得太深太切,她開始“粗暴地對待”自己的痛苦。第五節則非常巧妙地回應開頭,他們經常在一起,但仍是與“怯懦”有關,——以前是嘲笑自己怯懦,這次卻是怕他嘲笑我的怯懦,因此即使在他身邊也裝作滿不在乎。
而“我”之所以這樣則是理解這首詩中的“愛情”的基調。——因為愛,我生怕我所愛的人也會這樣,會像我一樣“傷心”、“痛苦”。而“痛苦”常新則說明了愛情難以言說的幸福,雖然那種幸福充滿了酸楚、煎熬和痛苦。
可以說這首詩太清澈,就像那年的秋天里清澈的池水,它引動了我們無窮的冥思,卻又難以言說。
那年秋天,我所在的大學還流傳著這樣一句話:愛著的人和被愛著的人都是幸福的。我想這首詩中的“傾訴”,魅力也在于此,一個少女把滿腔的愛戀咽回心中,因為矜持一次次傷害自己,默然中既謙卑又熾烈,讀起來令人怦然心動。
曾經有一位詩人講過這樣一句話,他(她)并非因為痛苦才是幸福的,而是相反,因為他(她)是幸福的,他(她)才痛苦。那些年,我們還故作深沉地覺得這樣深刻的愛不僅是一種智慧,而且是一種美德。如今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當我再次重讀,我發現那時雖然稚嫩卻是那樣純潔和真實,——愿大家能從這首詩中感悟到一點什么,就像法國哲學家阿蘭所說:“個人的、切身的幸福與美德絲毫不相悖,它本身就應是一種美德。”(《幸福散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