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彩的運用本是繪畫的基本手段之一,高明的文學家卻往往把它用于自己的創作中,以更好地描摹風景、刻畫人物、表情達意。魯迅即是個中高手,他的小說中色彩的運用有著鮮明的個性特色和杰出的表現技巧。
翻看魯迅小說全集,我們發現魯迅小說基本色調是灰暗、冷峻的,色彩用的最多的是黑、白兩種,尤其是黑色。如:“黑沉沉的屋子”(《狂人日記》),“黑沉沉的街道”(《藥》),“黑沉沉的油燈”(《明天》)等,孔已己“臉上黑而且瘦”(《孔已己》),康大叔“渾身黑色”(《藥》),魏連殳“蓬松的頭發和濃黑的須眉占了一臉的小半,只見兩眼在黑夜里發光?!保ā豆陋氄摺罚谑莸挠砗汀耙慌藕谑莸钠蜇に频摹蓖拢ā独硭罚┑?。與此相聯系,魯迅的小說中有很多夜的描寫:《狂人日記》、《藥》、《明天》、《長明燈》、《祝福》、《孤獨者》、《傷逝》……魯迅在《怎么寫——夜記三》中曾寫到:夜的寂靜中“有無量的悲哀、苦惱、零落、死亡?!币故切≌f中人物命運的底色和背景,大量的黑色的使用,為小說涂上了重重的陰郁、蒼涼的情緒色彩。
白色也是魯迅小說中經常出現的色彩,然而,卻少有潔白、晶瑩、亮麗的意味,多是一種凄冷、傷感、刺目的色調。如孔乙己“清白臉色”,“亂蓬蓬花白的胡子”。(《孔已己》),“這魚的眼睛,白而且硬,同那一伙想吃人的人一樣?!保ā犊袢巳沼洝罚?,華大媽,“微風起來,吹動她的短發,確乎比去年白得多了。”夏四奶奶“也是半白頭發,”“慘白的臉”(《藥》),呂緯甫“蒼白的長方臉,然而衰瘦了。”(《在酒樓上》),陳士成“臉色越加變成灰白?!保ā栋坠狻罚?,……在魯迅小說中,白色往往是和黑色對比使用的。如華老栓去買人血饅頭時“黑沉沉的街面”與“一條灰白的路”、“黑東西”(人血饅頭)與拗開后竄出的“一道白氣”;“白著眼睛講得正起勁”的假洋鬼子穿著“一身烏黑”的洋衣,趙家遭搶時那“漆黑”的夜與“白盔白甲”的人;祥林嫂“五年前的花白頭發,即今已經全白”與“臉上消瘦不堪,黃中帶黑”等。魯迅曾稱贊英國木刻家杰平“意味深長而獨創”的“黑白的觀念”,以及作品所顯示的“在有意味的形式里黑白對照的氣質,”他顯然在這些注重黑白對照的木刻家中找到了自己的知音。
當然,魯迅小說中色彩是豐富的。“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海邊的沙地,都種著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故鄉》),“從暗綠的密葉里顯出十幾朵紅花來,赫赫的在雪中明的如火。”(《在酒樓上》)。這樣顯現艷麗和生命力的句子在其小說中也有,但最多、最基本的色調仍是陰冷、灰暗的。這個特色與其思想個性及創作動機有關,家道中落的困頓、痛苦,科學救國夢想的破滅,提倡文藝運動的無響應以及目睹革命的一次次的失敗,使得魯迅“有無端的悲哀”,有了萬難破滅的“鐵屋子”的理論,而魯迅在《我怎么做起小說來》中說“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態社會不幸的人們中,意思是揭出痛苦,引起療救的注意?!泵靼走@些,我們就不難理解魯迅小說中色彩的選用了。
那么,魯迅小說中色彩的運用在藝術表現上又有什么作用呢?首先是烘托氣氛、氛圍,更好地表現小說的主題。這一點在魯迅的許多小說中都表現得十分鮮明、突出。如《藥》是對不幸而麻木的國民及孤獨不被理解的先驅者的雙重反思與批判,小說中出現了許多的黑色:黑沉沉的街道、黯淡的“古
亭口”、黑東西、鐵鑄一般的烏鴉、黑色的人、華老栓夫婦黑著的眼眶……“黑色是絕望與死亡的象征……堅硬不變形,好似一種無法擺脫的重壓?!杯h境、人物、意象的黑色組合為全篇營造了一個沉重、絕望的氛圍,也給讀者帶來一種揪心的“重壓”。
其次,色彩的變化、搭配還能準確細致地表現人物的狀態、心理。
孔乙己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 青白臉色, ……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東西了!”……孔乙己便漲紅了臉, 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 ……孔乙己喝過半碗酒, 漲紅的臉色漸漸復了原, ……他們便接著說道,“你怎的連半個秀才也撈不到呢?”孔乙己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 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孔乙己》)
孔乙己病態的“青白臉色”, 是其窮愁潦倒的標志。偶然做些偷竊的事一旦被人當眾揭破,他便“漲紅”了臉,反映了他的痛苦和無奈。在無望的社會里,他借助酒精麻醉自己,所以“漲紅”的臉色又漸漸復了原。直到問話的人窮追猛打, 直逼他內心最怕揭破的一角時, 用酒精筑起的防線轟然倒塌,“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這里, 魯迅使用了一組表現面色變化的色彩詞語,“青白——漲紅——青白——灰色”, 細致入微地顯露了人物微妙而復雜的內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