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的名句“夜雨剪春韭”,使蔬菜入詩了。原本在我們想象中,最有詩意的應當是瓜果,至于蔬菜,人間煙火的味道太濃了一些。但再俗的東西,譬如蔬菜,一旦進入詩畫的領域,便顯得溫文爾雅了。
夜雨敲窗,杜甫立馬想到該去田畦里割一把經過洗禮的韭菜,回來炒著吃。僅僅這種愿望,就很讓人陶醉。自從讀到這句詩,誰若再問我春天的滋味是什么,我首先會聯想到韭菜,而且最好經歷過一夜細雨的淋浴,綠得像用顏料畫出來的。
詩圣的點染,使韭菜脫穎而出,如同春天案頭的供物。韭菜的綠,是最正宗的綠。剪割韭菜,鋼鐵的刀刃也會被它的汁液染綠的吧?還聽詩人車前子談論:“一到春天,吃也綠油油了。最綠的是韭菜。我小時候不愛吃它,覺得它是藥。如不小心吞了一只鐵釘到肚子里去,只要生吃一把韭菜,就能把鐵釘攜帶到外。好像是魔術……”但我絕不會為了試驗韭菜的這一“特異功能”而先吞咽一根小鐵釘的。
韭菜在唐詩中扎根了,當然有資格稱王。蘇東坡可能不同意,他覺得薺菜更切近春天的真諦:“春在溪頭薺菜花。”對蔬菜的評比,或者說,蔬菜的排行榜,可以隨時代而演變的。
薺菜花固然燦爛,其實韭菜,也會開花的。五代楊凝式,是由唐代的顏柳歐褚到宋代的蘇黃米蔡之間的一個過渡人物,他收到友人贈送的韭菜花,立刻搭配著羊肉一起吃了,并且回信表示感激,提及“當一葉報秋之際,乃韭花逞味之始”。這封短信,也就成為中國書法史上有名的“韭花帖”。汪曾祺說:“北京現在吃涮羊肉,缺不了韭菜花,或以為這辦法來自蒙古或西域回族,原來中國五代時已經有了。楊凝式是陜西人,以韭菜花蘸羊肉吃,蓋始于中國西北諸省。北京的韭菜花是腌了后磨碎的,帶汁。除了是吃涮羊肉必不可少的調料外,就這樣單獨地當咸菜吃也是可以的。熬一鍋蝦米皮大白菜,佐以一碟韭菜花,或臭豆腐,或鹵蝦醬,就著窩頭、貼餅子,在北京的小家戶,就是一頓不錯的飯食。”他還說自己的家鄉(江蘇高郵)不懂得把韭菜花腌了來吃,只是在韭菜花還是骨朵兒,尚未開放時,連同掐得動的嫩莖,切為寸段,加瘦豬肉,炒了吃,這是“時菜”。
龔乃保的《冶城蔬譜》,把“早韭”列在第一位,想是按時令的順序:“山中佳味,首稱春初早韭。嘗詢種法于老圃云,冬月擇韭本之極豐者,以土壅之,芽生土中,不見風雨。春初長四五寸,莖白葉黃,如金釵股,縷肉為膾,裹以薄餅,為春盤極品。余家每年正月八日,以時新薦寢,必備此味,猶庶人春薦韭之遺意也。秋日花亦入饌,楊少師一帖,足為生色。”所謂楊少師一帖,即前文所述楊凝式“韭花帖”也。韭菜入杜詩,韭菜花亦入楊書,夠風光了。
韭菜可清炒,也炒雞蛋、炒肉絲,或與豆芽、豆腐絲之類共同素炒。在吾鄉南京,有一大發明,用韭菜炒螺螄肉。我每每趕在春天還鄉,即為了品嘗此味。即使人在天涯,也念念不忘。新割的韭菜,配以挑剔好的珍珠大小的螺螄肉,大火烹炒,端上桌時不僅色彩誘人,而且香氣撲鼻。若是添加一把切碎的咸肉丁,味道就更醇厚了。這是一道很完美的南方鄉野小炒。絕對對得起杜甫的那句詩。既有泥土的味道、春雨的味道,夜色的味道,還增添了河流的味道。就憑這道菜,能不憶江南?江南的春天不是最漫長的,卻算最鮮嫩的,是春天中的春天。
我喜歡吃一切帶餡的面食。無論水餃、包子,還是餡餅、春卷,最香的要算韭菜餡的。至于是豬肉韭菜餡,或雞蛋韭菜餡,則無所謂。以前住在沙灘,北大紅樓的馬路斜對面,有一店鋪專賣東北風味的韭菜合子。我隔三岔五總要進去吃一回。韭菜合子,在平底鐵鍋里油煎得焦黃,熱氣騰騰地端上來,我輕輕在邊角上咬開一口,里面的雞蛋韭菜餡露了出來。在金黃的雞蛋陪襯下,剁碎的韭菜,仍保持著剛從地里長出的那份碧綠。還有比這更好的謎底嗎?我像中了彩一樣興奮。春天無處不在。瞧,它終于“露餡”了。
今夜,雨在哪里呢?剪刀在哪里呢?杜甫在哪里呢?我開始想念韭菜了。剪不斷、理還亂的,除了愛情,就是鄉愁。當然,我所謂的鄉愁是很寬泛的、很模糊的,并不見得針對某一處具體的地域。它更是時間上的。韭菜,喚醒了我對唐詩的鄉愁,對春天的鄉愁,對某種可望而不可即的田園生活的鄉愁。做一個隱士,不見得比做總統容易。做一個菜農,沒準比做富翁還要幸福。本該屬于我的那兩畝三分地,在哪里呢?鋤頭、鐮刀、竹編背簍,在哪里呢?唉,我的手頭只剩下了一桿圓珠筆。
(選自《人民政協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