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泥土絕不是一塵不動地靜止的在某一個地方,它們和水一樣,無時不在流動和翻騰,改變或被改變著自己的身世和命運。比如一個人和一頭牛犁完濕地回到家里,人的鞋里鞋外和牛的蹄縫里都沾滿了濕土,家園的溫度加速了這些泥土的風干,鞋上的土被人抖在地上,連同院落里的紙屑一起被掃進一個緩緩燃燒的土炕,幾天后出灰時又以肥料的形式被運到地里。而牛蹄上的泥土混合著牛的屎尿,被笨重的牛腳來回踐踏、翻攪,和稀牛糞混在一起也被運到地里,此時地里的泥土已經認不出它們的模樣了。
即使在田地的某一處,螞蟻或者田鼠掘穴時翻出的細土,也會告別它們埋在深處不見天日的歷史,貪婪地曬著太陽,直至發白、風干,陽光改變著這些土的成分,或許又會被一陣風帶到另外一個陌生的地方。
泥土成年累月地呆在一處,思想總會有不堅強的時候,在它們的內心,是渴望東奔西走,或者騰挪一下身子的。所以說,在大地上要讓一粒土堅守自己的家園,是一件很難的事情。特別是雨水,最容易攜帶泥土私奔出走。人最怕的也是在多雨的秋天,家園的泥土大面積地流離失所,出走流浪。年久的土院墻會因難以承載過多的水分而轟然坍塌,一些失修的房屋連聲招呼也不打一夜之間就將羊群掩埋,一锨一锨掊起來的地埂也會相約塌掉,讓人們分不出地界,找不到各自的糧食,下滑的泥石流甚至會將山溝里整個的村莊帶走。在水的蠱惑下,泥土大規模地分崩離析,讓村莊呈現出一片荒敗和狼藉的景象。
在田野上的村莊,重新打起土墻,掊起結實的地埂,告訴泥土精誠團結,不要私自出走,是比播種和收獲還要大的事情。春天拉下了一塊地沒有上種,可以少收一點糧食,秋天拉下了幾畝莊稼來不及收割,最大的損失也只是少了一些口糧。但村莊里任何地方的泥土走失了,家園就不成其為家園,村莊也就不是完整的村莊。秋天里最忙的時節,是人們在不知疲倦地收攏著自家的泥土,這是一件耗時耗力的事情,需要足夠的韌性和恒心。田埂是用光滑的锨背一下又一下掊結實,才得以鞏固泥土,成為一塊完整的田地。土本來是散漫的,卻又經不起擊打,看來略加教訓也是讓泥土聽話的最好的辦法。
秋天的大地上,遠走他鄉的其實不只是一些泥土。有時會有一只四處張望而不肯吃枯草的羊,它悄悄離開羊群,悵然地走遍原野,最后餓死在某一個地埂下,成為鷹獸的美食,或者會被一個陌生的人收養起來,成全了他一年中少有的好運。村西的丫丫在秋天去遠方打工,這個從小就出落得艷麗卻不肯讀書的女孩,守不住貧瘠的家園和一顆虛榮浮躁的心,在別人的城市先是洗碗,后來學理發,再后來給別人洗頭、洗腳,再后來吸了毒,回到村子后不久就與土為伴了。村東的二柱也是在秋天考上大學,畢業后在城里當干部,又在鄉里當鄉長,在他當那個鄉的黨委書記時拿了不該拿的錢,在城里的高墻里戴了十幾年冰冷的手銬。走失的泥土終究會回歸到原來的起點,二柱回到村里頭發已經花白了,他整天拿著一把擦得雪亮的鐵锨,在地埂上不停地拍呀拍,他家的地埂是村莊里最光滑、最結實的地埂,可以耐得住幾年大雨的沖刷和浸泡。
一個村莊的人會被墻埂坍塌和泥流滑倒的聲音嚇慌了神,卻可以被此起彼伏的擊打泥土的聲音穩住身心,這種聲音將伴著他們安心地度過漫長的冬天。
(選自《廣州日報》)
本文揪心點
這是一篇寓意深刻的哲思散文,讀后讓人揪心。這份揪心緣結于兩個層面:一是作為自然現象的“泥土走失”使土地變得荒涼、貧瘠,相對大自然而言渺小的人類只有憑借智慧與勤勞無休止地去制止“泥土的走失”,可“泥土的走失”是不可抗拒的;二是象征“人性”的“泥土走失”,鄉民們因各種原因離開故土、村莊的同時,在形形色色的誘惑下,不自覺地迷失了方向,喪失了原本的純樸與本真。人可以頑強地與自然抗爭,卻無法與自我抗爭,人性弱點的不可戰勝讓讀者揪心、痛心。
——黃 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