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衛平詩歌及隨筆

詩人簡介：

盧衛平，男，1965年9月生于湖北紅安，1985年開始創作，參加《詩刊》第十五屆“青春詩會”。獲過中國第三屆華文青年詩歌獎、第四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詩人提名、北京文學獎等十多項詩歌獎。詩作入選《中國年度最佳詩歌》、《中國新詩年鑒》、《中國最佳詩歌精選》等七十多種詩歌選本。出版《異鄉的老鼠》、《向下生長的枝條》、《塵世生活》、《九人詩選》（2000年版和2001年版、合集）等詩集。《中西詩歌》執行副主編。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居珠海。

在郵局填匯款單

寫湖北省時，字跡可以潦草

寫紅安縣三個字，偶爾

還有一兩劃連筆

寫到新建鄉龍井沖村

我一筆一劃，像小學生

在寫生字作業。寫到李家塆時

我的手，有點輕輕的顫抖

我擔心在李字的頭頂多寫了一撇

擔心家字寫得模糊

我曾將李家塆的塆寫成

港灣的灣，臺灣的灣

結果匯款到父親手里

比平常晚了二十四天

在收款人的欄目里

我近百次寫下盧恩洪

母親上天后，這個名字

就是我在人世間最珍惜的名字

父親已經七十歲了

他只愿意待在老家

我希望他還能給我無數次

在匯款單上寫他名字的機會

填好匯款單后，我反反復復

校對三遍，比校對自己的詩集還細心

一字不差，一點不錯

我才撥打父親的電話

告訴父親我給他寄錢了

并叫他想吃想穿什么就買什么

沒事就摸幾圈五毛錢的小麻將

在牌桌上多說說話

即使輸了，也千萬不要把錢

放到那個祖傳的木匣子里

闖蕩江湖的人

闖蕩江湖的人

當你從小溪邊經過，請求你

不要告訴小溪，世界上有大海

你看它多清澈，單純，快樂

永遠只會唱童年的歌

臨水梳妝的野菊花

捉迷藏的小白兔

堅持原生態唱法的鳥雀

保守傳統泳姿的魚兒

這些都是它朝夕相處的伙伴

在深山，它瘦小，但從不孤單

山腳下的池塘，是它見過的

最大的世面。在池塘里

它看見天空，看見白云

看見大雁從北往南飛翔

它多么熱愛這個鏡子一樣的池塘

每一陣風過，它都會露出微笑的漣漪

每一個人走過，它都會將他的身影記在心里

闖蕩江湖的人，你要走了

就把你能帶走的都帶走

把小溪留下

當你沿著江湖向大海流去

當你在渾濁中看不清自己的面容

小溪會成為你一生的懷念

成為你在夢中一次次返回的故鄉

說謊

從學校回來，路過人民東路

圍觀的人群。女兒問我

那一堆報紙蓋著的是什么

是一堆垃圾。我說

女兒接著問，怎么有那么多人

在看一堆垃圾。他們不怕臟嗎

我說我也不知道

哦，女兒哦了一聲就不再說話

風在吹著報紙。我擔心女兒

看到被報紙掩蓋的真相

快速地離開了圍觀的人群

報紙蓋著的是一個乞丐

他被一輛執行公務的車撞死

女兒八歲，小學二年級

她在這條路一直要上到初三

這條路將影響女兒人生的走向

我只能在報紙的掩蓋下

向女兒說謊。我不能在上學路上

讓女兒不相信報紙

讓女兒看見報紙覆蓋的死亡

古董

一只瓦罐，粗糙，褐色

到我家時只有一只耳朵

是貓喝水的杯子

一天夜里，我坐在陽臺上

月亮照著我，也照著瓦罐

我像一個練完瑜珈的人

瓦罐看上去像一個古董

我知道變化來自月光

這萬古的釉，涂在石頭上

石頭也會像唐宋官窯的瓷器

只要我不去想這些瓷器是假的

它們就和真的一樣

我的樓上，住著一個收藏家

明天我再碰見他

他古板的臉上

也許會有一絲笑

（選自《詩選刊》電子來稿）

○隨筆：

看見眼前的事物

維特根斯坦說：看見眼前的事物是多么難。眼前的事物，因為在眼前，常常會司空見慣，視而不見。眼前的事物，因為在眼前，很多人往往不屑于再看一眼。人都是好高騖遠的。登泰山而小天下，胸中激蕩百萬雄兵，豪情直沖九霄云外。而眼前的一樹繁花，一片落葉，一棵在石縫中快樂活著的小草，很可能被忽略。誰會從泰山回來，不是跟你說泰山的雄奇，偉大，而是跟你講一縷風吹過時，一朵野花搖曳的姿態。寫泰山的詩汗牛充棟，而能留下來的屈指可數。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是在重復李白杜甫的泰山，而不是自己看見的泰山。看見自己的泰山，多難呵。一葉障目，不見泰山，關鍵是在沒有看見這片樹葉。一葉知秋，滴水知寒，就因為看見了這片葉，這滴水。在名山大川，在名勝古跡，前腳剛落下，后腳就出口成章，是令人懷疑的。有多少山水詩和游記，是把別人說過的話署上自己的名字，是污染山水的垃圾。

在大街上，很多算命的是瞎子。他們看不見眼前的人和事，他們只看過去和未來。過去漸漸遠去，未來更遠。遠方的事物，讓你眼前一片模糊。你在忽閃的記憶和想入非非中，隱隱約約感覺到你的命運已被瞎子言中。而現在，你過馬路是否安全，去買菜會不會挨宰，有沒有人已盯住你的錢包，他是無法告訴你的。一個中國詩人，一下筆就寫西伯利亞的寒流，就寫乞力馬扎羅的雪，就寫天上的黃金，就寫神和主，讓你一讀就云里霧里的。面對這樣凌空高蹈的詩人，我們要提高警惕。他為什么不寫身邊的事物，不寫眼前的事物，因為他們看不見。葉芝是看見情人眼角的皺紋，才寫出《當你老了》這樣永恒的經典。誰沒喝過啤酒，但也許只有于堅才能寫出《啤酒瓶蓋》。喝啤酒的人，除了關心瓶蓋里是否中獎的標記，誰會多看一眼，誰會看見滾到桌子底下的啤酒瓶蓋。

杯子是我們最常用的。但我們用過的杯子，有幾個能被我們看見。我們看見的杯子，是在商場被無數人在選購杯子時看見的，是在產品說明書上看見的，是作為一個用具被看見的。你是否在你獨自一人時，認真地看過一只杯子。你是否在透明的杯子里看見黑暗。你是否從一只完整的杯子里看見碎片。你是否從一只空杯子里看見液體流出。你是否看見一片茶葉在杯子里沉睡或舞蹈。杯子還是那只杯子，但它被你看見后，就成了你的杯子，成了其它任何杯子都難以替代的杯子。

看見眼前的杯子是很難的。寫一首杯子的詩，是很難的。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抽到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除了李白，誰敢貿然提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