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說不清楚一輩子吃過多少種東西,但每一個人都知道自己喜歡吃什么,不喜歡吃什么,哪一種食物又給自己一生留下了永遠抹不掉的印象。我最不喜歡吃的便是這個紅苕,這一生在吃的方面最難以忘記的也是這個紅苕。每當生在城里、長在城里的妻、兒香噴噴地吃紅苕時,他們怎么也不明白這么好的東西我為什么不吃,正如我怎么也不明白他們為什么吃紅苕會那么香一樣。
我慶幸沒有經歷過三年自然災害那樣的年景,自然體會不到長輩們憶苦思甜般的回味。但出生于上世紀六十年代的我,卻怎么也忘不掉七十年代初那一段吃紅苕的歲月。那時侯,紅苕幾乎成了惟一能吃到的東西。早飯,稀飯里下的是紅苕,灶火里烤的是紅苕,碗里盛的是紅苕饸饹,就的菜是紅苕菜;午飯,肯定是紅苕剁剁,晚上餓了,也只能吃紅苕。而且在那幾年幾乎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想,如果妻、兒如此這般地和紅苕打交道,他們肯定不會吃出香的感覺。
多少年過去了,我百思不解的是,居八百里秦川一隅的故鄉,土地肥沃得能捏出油,那個年代為什么不種小麥或玉米,而要大面積栽植紅苕呢?是干旱缺水嗎?是計劃經濟的產物嗎?我沒有考究過,村里老人也說不清楚,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家鄉的父老鄉親絕不是因為愛吃紅苕不愛吃白面而在肥沃的土地上大量栽植紅苕!
那時候,我們沒有見過甚至聽過大棚蔬菜,但卻實實在在知道塑料大棚,因為紅苕秧子就是在塑料大棚里育成的,而且為培育紅苕秧子村里還培養了一批育苗能手,這些能手培育紅苕秧子經驗老道,但他們想也不敢想若干年后就在這樣的大棚中,竟然會生長出反季節蔬菜甚至西瓜、桃子。
每年春季,當塑料大棚上的塑料布揭開的時候,大面積栽植紅苕便開始了。生產隊的鐘聲一響,全村男女老少便擔桶挑框,掮镢拿盆奔向田間。培育能手從塑料大棚里把秧苗拔下來,整整齊齊地摞在釘著底子的木框里,一框一框地擔向田里。一部分男勞力從村頭的水窖里打上水,一擔一擔地往田里擔;一部分男勞力則高舉镢頭把平展展的土地挖成一個一個似麻子般的小坑,孩子們便用小盆把桶里的水澆到這些小坑里,然后把秧苗一棵一棵放進去;老人和婦女們蹲在小坑前,一手扶苗,一手填土,腳步移動處,一株株紅苕苗便在田里輕輕搖曳。多少年過去了,當年栽植紅苕的勞動場景仍歷歷在目,不知怎么著,好幾次竟然對過去有了些許向往。
剛栽的紅苕苗,在偌大的土地上顯得瘦骨嶙峋,奄奄一息,大有弱不禁風之態,但它卻以頑強的生命力扎根土地,一天一天地茁壯成長,很快便扯蔓、開花。紅苕花像極了桐花,喇叭狀,淺藍色。現在想起來在廣袤的紅苕地里,墨綠色的葉子上淺藍色的喇叭花隨風搖曳,那景象肯定讓人心曠神怡。但那時候沒有人關注這紅苕花,任憑它生生死死,仿佛是整日啃著紅苕,把日頭從東山背到西山的父老鄉親的生生死死。人們更多關注的則是青嫩的紅苕葉,婦人們趁隊長不注意,飛快地捋下這紅苕葉,回家后包包子,卷菜卷,讓全家人美美享受一回綠色食品。現在怎么想也想不起來紅苕葉包子和菜卷的滋味,但在那個幾乎沒菜吃的歲月,那感覺似乎很讓人回味。
當紅苕蔓一天一天干枯成藤時,就該到收獲紅苕的時候了。生產隊的鐘聲一響,隊長便掮著大秤和镢在前邊開路,每一家的男女老少或拽著架子車,或扛著镢、锨,或提著籠子跟著隊長,浩浩蕩蕩向紅苕田里涌去。收獲紅苕和栽紅苕的干活方式不一樣,栽紅苕時全村男女老少都上陣,俗稱“大鍋飯”;收紅苕時全村男女老少也都上陣,但卻一戶一戶分別在隊長劃定的圈子里勞作,很有一點“責任制”的味道。一到地頭,隊長和會計核計一下,便根據每一家的人口和一年的勞動狀況,用步子丈量出一個圈子,每一戶人便進入自己的圈子,緊張地忙碌起來。男人們在前邊高舉镢頭奮力而又小心翼翼地挖紅苕。老人、婦人、孩子蹲在后邊擇紅苕。男人奮力是因為地硬非用力不能挖出紅苕,小心翼翼則是怕一镢下去紅苕會負傷,而擇紅苕看似輕省,但時間長了便讓人腰酸背疼。剛挖出的紅苕沾滿了泥土,散發出紅苕的甜香和泥土的芳香,但莊稼人似乎早已沒有了這種嗅覺,只是匆匆地撿起紅苕,掰掉連在紅苕上的根莖,右手一轉又捋掉紅苕周圍沾上的泥土,于是一個個干凈的紅苕便裸露在坑坑洼洼的土地上,一如奉獻者心滿意足般的舒坦。只是苦了莊稼人,腰酸背疼且不說,紅苕根莖處溢出的白汁,雖牛奶般的鮮亮,但一沾上手,倏忽間便成了黑色,且黏乎乎的,一沾上泥土便繭一般地長在手上,讓人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但莊稼人卻顧不得這些,眼望著偌大的紅苕地和似乎永遠擇不完的紅苕,只是用手飛速地旋轉這紅苕,任憑太陽從東山跑到西山。天昏暗下來,人們歸攏起紅苕,裝進籠子肩挑手提到地頭,讓隊長一籠一籠地過秤,過完秤這紅苕便分到了家家戶戶。這樣分法充分體現了紅苕的不重要性。因為每年分麥子時,隊長和會計須反復認真地算好帳,爾后莊稼人才能拿著口袋在打麥場站成一綹綹等著分麥子,而且一些“一頭沉”或工分少的人竟然分不到麥子,還要遭受隊長的奚落甚至臭罵。而紅苕卻是這樣的分法——過完秤先拉回家,最后生產隊再算帳平衡。但沒有人歧視這紅苕,因為每年分到的麥子畢竟少得可憐,能填飽肚子的惟有這紅苕。于是莊稼人把收獲紅苕看得比夏收還重要,收獲季節全家人幾乎天天蹲在地里,餓了,啃一口紅苕,渴了,喝一口自帶的水,累了,一屁股坐在土地上,抽一支劣質煙卷或者用紅苕藤揉成沫后卷成的“炮筒”。收獲完紅苕,全村男女老少幾乎蛻了一層皮,黑了瘦了不說,走起路似喝醉了酒,搖搖晃晃一陣風能吹倒。
但莊稼人下在紅苕上的苦還沒有完。紅苕收獲完后,每一家都山一般地堆滿了紅苕,如何保存這些易腐爛的糧食便成了當務之急。莊稼人顧不得休息,又投入到保存紅苕的操勞中。那時候家家戶戶的后院都有一個紅苕窖,深達數丈,和前院的吃水窖相仿,里邊寬敞、瘆涼,是莊稼人保存紅苕的一個發明。于是每一家從紅苕山中挑選出毫無損傷的紅苕,一籠一籠地往紅苕窖里吊。打我懂事起,每年貯存紅苕我都被放在紅苕窖里負責擱放紅苕。窖里邊只有一盞煤油燈相伴,恐怖中令人感到一種無形的壓迫,只有窖上邊父親的咳嗽聲,讓我感到自己仍在人間。有時候,匆匆擱完一籠紅苕,使勁搖動繩子不見父親反應,我便驚慌失措,聲嘶力竭的呼喊聲充滿了求生的本能。那年月,村里和我一樣的同齡人都有過這樣的經歷。多少年過去了,紅苕窖雖已被填埋,但一看到當年紅苕窖的地方,仍讓人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紅苕窖貯存的紅苕畢竟有限,而且不適合于長期貯存,這樣大部分紅苕只能被擦成紅苕片晾干后貯存了。曬紅苕干又是一件男女老少齊動員的工作。男人們負責絞水、淘洗紅苕,婦女們則把紅苕擦成一片一片。那時候,每一家都有一兩把類似搓衣板的物什,只是中間嵌了一把鋒利的刀片,人們便稱它“紅苕擦子”。這紅苕擦子非一般人能操作,只有心靈手巧的婦女們方敢大膽地使用,但稍不小心,手便會劃傷抑或掉一片肉,因此曬紅苕干季節,手上包纏膠布的人特別多。但婦女們顧不得這些,左手扶著紅苕擦子,右手握著紅苕,上下飛快地動作,紅苕便被擦成薄厚均勻的片。擦滿一架子車后,便由老人、孩子拉著去曬。那時候,全村的屋頂門前、打麥場甚至麥田里一片一片擺滿了白白的紅苕片,仿佛一道亮麗的風景線。但一遇刮風下雨,這風景線便讓全村人焦慮萬分,婦人們翻出一切能隔風擋雨的家什,男女老少冒雨急急地撲到晾曬點,大呼小吆地保衛這紅苕片,但有時候不論人們怎樣努力,無情的風雨仍把紅苕片吹打得七零八落,全村人面對這風景線只能捶胸頓足。
紅苕片終于曬成了紅苕干,一片一片地被存放到家家戶戶很少貯存過麥子的糧缸中。莊稼人長長出一口氣,開始無奈地享用這紅苕了。其實紅苕一下來,人們已停止了吃麥子,一鍋一鍋地蒸起紅苕,莊稼人無奈而又欣慰地稱謂“接上了茬”。接上了茬的全村人胃里便裝滿了紅苕,呼吸中呼出的氣體帶有甜絲絲的紅苕味,放屁聲中似乎也有紅苕的幽靈,于是整個村莊便籠罩在這一股甜絲絲的紅苕味中。吃紅苕屁多,因此紅苕一下來,莊稼人放屁的頻率便自然增多,田間勞作、門前聊天時,可以說人們的屁聲此起彼伏,毫不掩飾。好在人們見多不怪,彼此彼此,沒有誰笑話誰,也沒有誰指責誰。紅苕片晾干后,人們把它磨成面粉,一般在下午做剁剁(現在城里人稱驢蹄子)吃。可這剁剁委實難吃,下到鍋里幾乎成了一鍋粥,盛進碗里黑乎乎地激不起一絲食欲,吃到嘴里甜膩膩的實在難以下咽。為了把這紅苕類產品哄進人們癟癟的肚子,那幾年婦女們想盡了辦法。剁剁不好吃,便做窩窩(比麻什大)、涼皮、攪團甚至用紅苕干蒸悶飯,但不管怎么變換法子,那一種怪怪的甜味和黏乎乎的口感卻始終難以消除。只有紅苕饸饹能讓人勉強下咽,但做起來卻相當麻煩。麥面、蕎面饸饹是把面粉和成團后,用饸饹床子壓到滾開的水里,煮熟后食用,而紅苕饸饹則是先把紅苕粉和好,然后團成似蒲城椽頭蒸饃的樣子,放在蒸籠里蒸,熟了后趁熱塞進饸饹床子里往篩子里壓。那時候村里有一臺笨重的饸饹床子,不知道是因為饸饹床子還是紅苕面的緣故,壓起來相當費人,往往是男人們坐在饸饹床子上往下壓,我們小孩子們雙手吊在饸饹床子把上往下垂,壓迫得饸饹床子發出“咯吱吱”的聲音,左鄰右舍都能聽見。熱饸饹不能吃,因為放進碗里一攪便成了一團,只有放涼后方能食用。于是每天吃早飯時,全村男女老少都要用兩個碗,一個碗里盛紅苕稀飯,一個碗里盛紅苕饸饹,“唏溜溜”喝一口稀飯,“哧溜溜”吸一筷子饸饹,再吃一口用紅苕絲炒的菜,那感覺我現在雖不憧憬,但當時的情景頗讓人回味。
吃紅苕的歲月令人難以忘記,盡管那時候大人們常常安慰我們說:“娃呀,吃吧,不管咋樣,好賴肚子能填飽了!”但這樣填飽肚子的生活我永遠也不愿再回去!
寫這篇文章時,我千方百計想從記憶庫中搜尋出一些和紅苕聯系緊密的典型事例,但已封存了三十多年的記憶庫卻沒有給我提供多少有價值的資料。也許當時人們在紅苕面前已經習慣了,麻木了,栽紅苕,挖紅苕,吃紅苕似乎成了人們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日子”,在這平淡如水的“日子”中,能有什么事情發生呢?但有兩件事卻讓我終生難忘。一件是有一天下了一輩子苦的三爺得了一種怪病,能吃能尿,人卻日漸消瘦,現在想來三爺患的是糖尿病,但當時村里人不知道這個病,卻認為三爺那么能吃不可能是病。這樣三爺不但得不到應有的治療,而且餓了只能整日吃紅苕和紅苕面,越吃病越重,病越重越想吃,直到咽氣時,三爺還說:“我餓,再給我一個紅苕!”另一件是上初中時,我的一個同學回家背饃時卻背來了一兜生紅苕,下晚自習后,他一口氣啃了三個生紅苕,睡到半夜,這同學忽然大聲叫喚著“肚子疼”,并連續跑了幾次廁所,直折騰到天亮被送到醫院時,人已經不行了,據說他得的是腸梗阻。這個同學是我們學校的學習尖子,一個未來的人才就這樣被三個生紅苕斷送了!
生產責任制后,吃怕了紅苕的莊稼人把責任田全種成了麥子。那一年風調雨順,小麥全面豐收,莊稼人興高采烈,邊狼吞虎咽著白白的面條,邊感嘆地說:“這下再不吃紅苕了!”后來,日子日漸好轉,紅苕再也沒有成為莊稼人的主食,便有人想起了紅苕,但只是偶爾吃那么一兩個。眼下,村里人的溫飽問題已徹底解決,但他們的生活狀況卻不容人樂觀。土地上已經淘騰不出多少有價值的東西,祖祖輩輩靠“耕讀傳家”的村里人只能背井離鄉,出外打工,只剩下一些老人種莊稼,侍弄蘋果園。我每次回家都能見到一些六七十歲的老人爬在蘋果樹上,或修剪果樹,或疏花疏果,或給蘋果套袋,邊吭哧吭哧地干活,邊感嘆地說:“娃呀,這蘋果園是一個勞改場,長的蘋果賣不上價,卻一天一天把人要掙死!”每回一次家我的眼睛都要潮濕幾次。我常常想:假如有一天村里人像一些城里人買美國蛇果那樣,很隨便地說一聲“買二斤紅苕嘗嘗”,我的筆就可以停下了,再也不用寫《紅苕》這類文章了!
責任編輯 姚逸仙
云崗 原名唐云崗,男,1963年生于陜西蒲城,1986年畢業于西北農林大學,1985年開始發表小說,至今有數十萬字見諸報刊,出版有小說、散文集《永遠的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