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的標本
在我的印象(準確說是認知)里,地球的標本不應該是一個實在的球體,應該是一棵樹,一棵栽在花盆里的樹。這棵樹就在我的樓下。三伏天,被毒花花的太陽,無遮無攔地暴曬著。
我們知道,標本是人對自然界事物留戀的一種表達方式,或者說是人對某些生命個體占有欲望的一種詩意升華。比如,對一片紅葉、一朵花、一只蝴蝶、一只蜻蜓,放進夾子里,或用大頭針釘在小塊木板上,像當年在十字架上釘耶穌那樣,等干了,就成了標本。動物的標本就要復雜許多,得先挖出動物的內臟來,用藥物處理過,再填入別的東西,按一種生命極生動的姿態,固定了,也便成了標本。虎豹、鷹隼、蛇、金絲猴、大熊貓……凡人喜歡的都可以制成標本,以便把這些剎那間活生生的生命形態定格為永恒。
最早被人制成標本的似乎是人本身,埃及金字塔里的木乃伊或許就是人的標本吧。這是只有人才具有的本領,自然界和動物們是沒有的,它們具有的只是提供被制作。
作為地球標本的這棵小樹就是這樣。
這原本是一棵被人賦予了吉祥意義的發財樹,不知什么原因,被人遺棄在樓門前一旁的草坪上,整個春天就只靠花盆所承接的一點雨水和盆底所吸收的一點地墑活著。可是,盛夏來了,毒花花的太陽火舌般無情地舔噬著這棵早已疲憊不堪的樹的枝葉。已經脫落大半的葉子,開始變黃,發枯,葉面上現出來死亡的斑點,褐綠的枝桿上,也如人眼角的魚尾紋似的打起細細密密的折皺來。起初,還有大頭細腰的螞蟻在枝桿上爬上爬下吸吮綠色的汁液,現在,這小東西一爬上盆沿,就被烤得挫挫前肢,立即掉頭走了。炎熱卻在繼續著,從早到晚,熱浪滾滾。這時候,寵物狗趴在地上,伸出長長的粉舌,大口大口地喘氣。人們像地穴里的鼠類,把自己密閉在裝空調的房間中。
這棵花盆里的小樹,在烈日下昏厥著,葉子越來越稀,最后,只有三兩片葉子掛在樹梢上。似乎生命就在這三兩片葉子上彌留。
于是,我有了一種奇怪的想法:人已經在拿地球制作標本了,其結果就是花盆里的這棵小樹。
這是蓄謀已久的。大概人在地球上出現以后就開始了。不管人如何擁抱地球,但人對地球的欲望是無法停止的,甚至包括了北極上的冰山和南極冰層下的湖泊……。也許不可避免的人終將成為地球的白蟻?在全部噬食以后,用自己的排泄物筑成地球的尸體?或許連同自身的木乃伊,一起留作一種生動的有關生命的標本?一種地球人曾經有過的感激和熱情?
但是這個越來越漫長的盛夏,這棵花盆里的小樹,小樹上僅存的那兩三片葉子以及葉子上彌留著的生命,是地球的另一種標本。
生命的記憶
我這里所謂生命的記憶,不屬于多細胞對單細胞的記憶,也不屬于大熊貓對劍齒虎的記憶。這是五千年后或一萬年后,甚或更長的時間,人類對今天的記憶,比如在整個地球成為沙漠后,人對綠色生命的記憶。
我這樣想,是看到越來越受到青睞的人造花樹產生的。
許多年的一個傍晚,我從北方來到西南一座極為優雅的城市,這地方本就雨量充沛,草木蔥蘢,大街小巷便都仿佛隱在一行行排列整齊的樹叢里,且又是著意經營了,在樹下安了燈,夜色里,就照得格外的光色不定,樹鮮花明。就是這樣一座庶幾可以稱作林中的城市,卻還是少不了用人造的花樹來裝點。那是兩排原本生長在海南的椰樹,制造在最惹眼的城市中心的廣場上。海南的椰樹又高大又挺拔,那掛在葉叢里的椰果,幾乎就是海南人項上的一圈珍珠,可是這兒的椰果,盡管在五光十色的燈光下,青碧澄黃,卻如同病人脖子上的癰疽似的難堪著,這在我當晚驅車經過廣場時,一眼便看出那是人造的假樹了。當下,我便想,為什么呢?莫非是人的一種虛榮么?一種無法得到的徒作形式占有的虛榮?人也確實過分的貪婪了,像古人形容男人那樣:恨不將天下美色盡歸己有。人是不僅萬物,包括地球,甚至宇宙都要占為己有的呢。但是,不久前,當我看到了另一種人工花樹后,我才發現,人對自然的仿造還似乎與貪婪無關。
那仿佛是棵十分古老的花樹了,有合抱粗細,樹皮開裂如鱗,枝干屈盤得頗具畫意。春暖花開,一樹的繁花似錦,那氣度便是要占盡東風第一枝。真也如此,那滿枝的花兒是可以隨時換上取下的,開梅花的季節,要開的便是滿樹梅花,開杏花的季節,要開的便是滿樹杏花,開桃花的季節,要開的便是滿樹桃花,夏季里,是一樹的濃綠,到秋天,就又是一樹金黃了。作為一種美化和裝點,這棵人工花樹被安置在這座古城最典型的地段上,面前是古老的城門,身后是筆直的大路,路盡處有一抹淡淡的青山漂浮著。身旁又道路縱橫,車流如水,人流如織……這的確是一種精心的制作,也似乎真的就造成了一種意境。所以,在我第一次看見它時,我便以為它是真的呢,很是吃了一驚。正是陽春三月,桃花盛開,那古意盎然的枝桿和那一樹薄艷的桃花,讓我一時間傾慕不已。
“噫,啥時候,竟移來了這樹桃花!?”
隨后,我就在居于古城中心的鐘樓周圍和一些叫做生態園的別出心裁,也極為考究的餐飲大棚里屢屢見著隨了季節變化,且形態多異,惟妙惟肖的這種花樹了。每每地見著它們,我便要情不自禁地思索起來。在我居住的這座古城里,像梅花呀、杏花呀、桃花呀都是十分普遍的時令花,不必說郊野的農田里有幾十畝甚至上百畝的杏林和桃林,每當東風起時,要開得如霞如云,也不必說大大小小的公園或校園里往往有梅園和大片的桃杏花供人欣賞,即使在近郊的農家院落和古城的老宅里,也會有一樹梅花,一樹杏花,一樹桃花,猛可的有一枝要逸出墻外的。我就想,卻為何還要來仿造這許多讓人并不稀罕的花樹呢?而又不像我先前看到的人造椰樹那樣,為了虛榮和新奇?會不會是人也像其他動物對大地的感應一樣,感到了一種隱憂和危機,也便要趁著東風來早早地為它們繪影圖形,仿生寫真,在日漸曠渺的大地上,在過程消失之后,讓一門仿生的藝術,把記憶留作永恒?
是的,我的這種推測也許近于偏執和離奇,但人類賦予我的卻只有這種思維
責任編輯 劉亦群
匡燮 原名郭匡燮,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散文家,出版散文集三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