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錄一段心情
寫給城市里行色匆匆的你
寫給茫然時倔強的你
寫給哀傷時執著的你
寫給純真時醒悟的你
寫給那些過往,那些熱愛
剪從不在路上相遇男子,有如路過的風景,那并不是同路人。如任何一個普通女子,做一份工作謀生,給自己買花,在街邊小店一個人吃晚餐,平靜地穿行四季,潔身自好,不與任何男子有染。
在29歲這一年,接受相親。當死黨凡與她穿行在金色初秋的街頭,剪告訴她原因,我想過了,我不能獨自終老,我想要一個女兒。剪并不因相親而倦怠或亢奮,如每一個下班的黃昏,像只是順路去街邊小店去買面包一樣,閑散舒朗。每與一個男子相見,她都在最初的幾秒,微笑著凝望那男子,眼中并無含義,心卻知道是否還要留下。只是沒有人成全她,或者說她不能說服自己讓某一個男子成全她。
這一次是個牙醫,在單獨與那男子聊天時,剪清淡地說,我和凡說,如果是個內科醫生將更理想。那男子笑著問,為什么?剪說,因為用的時候比較多,又可以借機學習人體結構。那男子呵呵笑了,并不如一般男子以為剪是一本正經地在講利益交換。男子問她,工作有趣嗎?剪歪了一下頭說,有趣時有趣,無趣時無趣。與男子道別后,剪并不要男子送自己,一個人步行回家,街邊的人群如她一樣從容在自己的人生步調里,走出一條小街,那男子的短信進來,一起吃面?剪笑了,這份調皮剪喜歡。他們一起在一家日式面館吃飯,并不太多交談,剪抬頭便見這個牙醫,一個有著職業潔癖的男子,布衣布褲,好品質,而已穿得夠久,有一種黯淡之后優雅的光澤。剪停下筷子問他,你叫什么名字?男子仍不驚,微笑著說,剪,我叫之洲。
剪是雜志社的封面裝幀設計師,始終人事清簡,沒有過從甚密的朋友,便也沒有什么敵人。工作六年,為社里得過大獎,得以保持某種工作的自由度。剪在工作之外,給一家不大不小的廣告公司進行平面設計,包括請柬、名片、辦公用紙、招貼,雖然微小,但剪喜歡,更重要的是,可以讓剪攢下一些錢,在這個城市有一盞燈為自己守候夜色。剪與廣告公司里的女職員發生著必要的工作聯結,看著她們在寫字樓里各樣的生存狀態,看著她們吃東西、化妝、八卦、調情,在每一個休息的間歇,她便拿起筆,想像著她們的神情,將她們一瞬間靈魂的影子描摹出來。女人是這個城市最絢爛的旗幟,有人褪色,有人招搖,有人黯然,有人得意,只不過,最終都走向衰老,卻在未衰老之前彼此爭斗,為男人或與男人爭斗。
廣告公司的老總是一個35歲的男子,離婚帶一個小女兒,他的女兒始終如一朵潔凈的花綻放在別人面前。老總曾約她吃飯,席間剪看著那女孩兒,極有教養地懂得如何進退,眼神清澈純真。剪不禁抬頭迎向老總的目光說,您的前妻將孩子調教得如此之好,而您顯然也并不遜色。便封了老總的口,讓他沒辦法在此刻說出其他的話。之后老總的前妻曾約她一起吃飯,剪在老總的詫意中欣然前往。前妻對剪講,你還可以有更多選擇,不要干涉我的婚姻。剪只是凝望著她,微笑著,眼前這個利用離婚與女兒來掌握前夫的女子,很美,貼著日式櫻花指甲,那是一雙根本無需也無法勞動的手。剪只是笑著,無言以對。她從這家公司離開,老總問她,為什么要舍棄自己的利益。剪說,我在哪里都可以賺取這份利益,只是覺得,你們都拿女兒作為挽救或突圍的王牌,又要無辜牽涉我,你們的路走不長,我不愿在此看你們的結局。我更看不了你妻子怨怒里的矜持與脆弱。大片的梧桐葉子落下,像一頁頁輕舟,獨自來去,不想關你心緒,在這落葉繽紛里,剪想起他們小小女兒的笑容,那甜美的笑容還可以持續多久?多久以后就會變成她媽媽那樣,富貴、矜持、高傲而虛弱的笑容?
牙醫之洲會在白天的時間給剪發來短信,剪并不回復,卻每一條細細看過。他們曾一同散步,一同吃晚餐,一起看電影,像兩個少年相交的朋友,在多年后相遇,并不需太多言語,只是沉默溫存相伴。每個周末他們一起逛書店,進了書店,便分開,各自找尋自己要的書目,然后分別結賬,去相熟的一家咖啡館,要一杯咖啡,對坐各自看書,日光將盡時,起身一起去吃面。剪偏愛各種各樣的面館,經常在下雨或下雪時,步行去最遠的店輔,去吃一碗熱湯面,然后再步行回來,洗個熱水澡,鉆進被窩看一兩頁書,沉沉睡去。和之洲約會之后,她會和之洲一起喝一點酒,要上一兩樣小菜陪酒,也并無更多交談,說的最多的就是,來,干杯。他們一同去游泳,剪穿著大膽的三點式,像魚一樣在水中穿梭,并不在休息區落座披著浴巾觀景休息,她游累了,就在水上漂浮,望著玻璃天窗灑下來的陽光,在水面上零亂的跳躍舞蹈。她會伸出手臂企圖接住那光點,陽光落在皮膚上,像小小卻不肯褪去的蝴蝶疤痕。之洲會為剪遞上水瓶,依然淡然笑著說,在水里你很快樂,是嗎?剪歪歪頭笑,再度躍入水中。他們也曾一同出游,之洲發現剪有著驚人的自理能力,懂得利用身邊的一切器具去解決臨時突發的問題,并不驚懼,做來自自然然。當之洲站在身邊凝望她時,剪仍不停下手中的活,直到干完,才起身轉頭對之洲淡然一笑去忙別的。也是在這次旅途中,之洲第一次牽剪的手,剪一派平靜,甚至沒有轉頭望向之洲,就這樣牽手了。第一次攬剪的肩膀照相時,剪的肩胛骨與鎖骨,像尖銳的刺扎進之洲的心,他不由得用盡全身力氣攬緊剪削瘦的肩膀。他們的交往像港灣里的船,沒有停下航程,也不曾遇到風浪。
在交往大半年后,之洲約凡吃飯,他對凡說,你總覺得再走一步就可以真實地靠近她,擁有她,卻發現無論向前怎么走,她總在迷霧背后。凡,這樣的女子愛起來太辛苦了。凡握著茶杯,慢慢搖頭,說,愛一個人從來都是最簡單的,也因為簡單而艱難。
剪有一條大狗,走到哪里帶到哪里,叫駱駝。早上帶著它晨跑,晚上帶著它散步,去超市時,駱駝就守在超市門口一動不動地坐著,直到看見剪的身影。去餐廳吃飯,駱駝就坐在餐廳不遠處,無論誰給骨頭,一律拒絕,只有當剪出得門來,駱駝才咧著嘴小跑著到主人身邊。在剪家里吃飯,駱駝用小肚子趴在剪的腳面上,不時抬頭望著剪,剪吃完,才給駱駝吃食,駱駝才專心地吃起來。駱駝像一個無言的衛士,不動聲色里嗅著可能對剪有威脅的一切,兩只眼睛像永恒的戀人一樣時刻跟隨著剪的身影。之洲惟一一次見到剪落淚,就是駱駝不明原因地中毒,被鄰居送到附近的寵物醫院里,當剪與之洲趕到時,駱駝努力抬起頭向剪的方向轉頭,想在剪的腿邊蹭蹭,表示它知道剪來了,然后就一頭倒在地上。剪再不是那個從容鎮靜的剪,抱起幾乎與她一樣沉的駱駝,放在急診室的診臺上,對那個年輕的醫生說,你現在馬上救它,它死了,我讓你出不了這個屋。醫生讓她在外面等著,她強硬地說,不行,有我陪著它才行。她始終撫摸著駱駝的額頭,一言不發。僅僅一天,剪便瘦下去,甚至長出白發,之洲始終陪伴著她,剪每次只用安靜眼神看著他傳達著謝意,卻并不太多話,常常一個人端著紙杯,望著窗外九月的陽光出神。入夜剪便守著駱駝,長久地望著它,駱駝總是眨著眼睛,出神地望著剪。那是之洲惟一一次見到剪落淚,與任何女孩子一樣。只是淚落無聲,兩只眼睛像染紅的海水。
在他們交往一年半后,剪帶著駱駝去公園散步,看見之洲與另一個女子,那女子雙手挽著之洲的右臂,將頭溫柔地靠在之洲肩膀上。剪只是坐在那里看著他們經過,駱駝也安靜地坐著,看著之洲走過,之洲在錯身經過時,轉頭看剪,駱駝偏轉了頭看著他,剪則微微一笑,笑容溫暖。那女子是與之洲癡纏八年的初戀情人,她跟了一個男子去了非洲,那男子的家族在非洲開礦,可是她再度跑回來找之洲,之洲想挽回他們之間的一切,因為青春年少的時光,一生惟一一次的愛情都給了這個女子。之洲減少了與剪的來往,剪從不曾來電話詢問,之洲與初戀女友同居,像所有夫妻一樣的過日子。初戀女子只是呆在家中,做家務等著他黃昏歸來,依稀往日溫暖的懷抱。之洲想,就這樣吧,總要在一個女子身邊棲息。他不知如何對剪解釋,卻也暗暗覺得無需多解釋。他初戀的女友再度出走,和另外一個男子去了歐洲,她如候鳥,在不同的男人間起起落落。他不知如何面對剪,當之洲再度敲響剪的房門時,剪倒是拍拍他的肩膀,愉快地笑著說,快進來。仿佛之洲從不曾離開,從不曾與別的女子背著她約會同居。剪為之洲泡功夫茶,細細對他說,這是今年的春茶,剛托人從杭州茶鄉買回來的,你蠻有口福的。那口氣,像無論離開多久都始終親切如故的老友。
他們又恢復了交往,只是剪比以前更加忙碌,見面的時候少了。無論與誰相處,剪向來是事第一,人第二。每周一剪需要到出版社上班,下班時分剪打來電話說,晚上有時間嗎?一起吃飯吧。在一家意大利餐廳,剪吃得極少,只喝了咖啡和一點蔬菜沙拉,剪帶了一個同事,出版社的法文編輯小喬。三個人吃得有趣,小喬給大家講意大利的飲食,然后之洲送小喬回家。剪一個人步行回家,帶著駱駝在家門口的小店吃面。
之洲和小喬漸漸有了交往,有時會帶上剪一同出去吃飯唱歌或玩保齡球,剪都會帶上駱駝,每一次都玩得很盡興。之洲發現,剪快樂的時候是忘情的,并不因和誰在一起,或有著怎樣的情緒,只要是玩,全神貫注,又充滿娛樂精神,那燦爛的笑容,像個孩子。之洲和小喬利用十·一長假去了海南,回來時知道剪走了,去了法國,去讀書。這一年間,她就是在考試辭職準備起程,之洲問小喬,你怎么不告訴我?小喬說,我也是才知道的,你也沒問,我怎么知道你知道不知道!之洲定定看了小喬半天,一言不發地走掉。剪給之洲留了一封信,很簡短:
之洲:
你很像我的哥哥,我的哥哥在這個城市車禍死亡。我一直想在這里陪伴他,但我慢慢懂得,他要的不是我的陪伴,而是要我帶著他有多遠走多遠,他要看到我幸福才會幸福。所以,我走了,但能在這里與你成為朋友,我很高興。你是一個有趣的人,雖然被人所傷后,不再肯付出真心,但依然是一個好男子。感謝有你相伴的日子,我們再會了,祝福你,珍重。
剪
9月30日
之洲拿著這短短的一頁紙坐在凡的對面。凡看了剪給之洲的留言,沉默良久。慢慢說,剪就是這樣的女子,傷筋動骨,卻不動聲色。之洲,剪是孤兒,當年媽媽不愿跟著她的爸爸過窮苦日子,與他人私奔,爸爸帶著她和她的哥哥在小鎮上生活,爸爸下煤礦被壓死,那一年哥哥10歲,剪4歲。哥哥獨自扶養妹妹兩年,后來被政府強制將剪送到孤兒院,哥哥18歲將妹妹接出來一起生活。哥哥在剪18歲那年,跑長途出車禍,就在這座城市,剪便考到這里。你的模樣與剪的哥哥幾乎一模一樣,剪在見到你的一瞬間,就已經愛上你,然后用剩下的時光,企圖將這份愛轉化成男女之情。只是你不曾成全她。
剪不曾將實情告訴你,是因為,她知道,你仍如她一樣,活在舊時光與舊愛里。所以剪選擇了離開,剪離開時講,也許一開始就是錯的,怎么能愛上哥哥,愛上與哥哥長得一模一樣的男子。剪從18歲便打工養活自己,所以,你覺得她只是看中你安穩的職業,你太小看剪了。她一直都在努力賺錢,她少年貧困,再也不想為錢所累。我18歲認識剪,她從不曾與哪個男子相戀,之洲,剪很喜歡你,她看著你游離,猶豫,終于明白,如果彼此相愛,在一開始就會相愛,并不需要怎樣的過程,她無法贏得你,選擇放棄。
我懇求剪留下來,不要心游蕩,身也要顛沛,剪擁抱我說,凡,有時流浪時,我才知道自己實在地活在人群中。我有哥哥、有駱駝,我想,總有一天,我能夠清澈地與一個男子相遇,清澈地與他相愛。并不需要所謂的考驗、權衡,與決定。
凡說完,站起身對之洲說,我走出這個門,我們便是陌路了,祝你幸福。之洲握著剪的便條久久地坐在那,聽任著小喬的電話一遍遍在耳畔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