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慈28歲時,父母先后在15天之內雙雙過世,沒有遺言。彼時恩慈正在江南小鎮宏村駐留,她乘夜航返家。坐在靠窗的位子,整個艙內都已安靜,沉入迷糊不穩定的夢境,恩慈無法睡去,便輕輕打開閱讀燈,讀陳燕妮的《咖啡苦不苦》,那些游蕩在異國他鄉,才最能感受故國家園滋味的人,不停地行走,才能感受存在的靈魂。像恩慈此刻,返回故鄉,與去往異鄉一樣,心像孤寂多年的高原湖泊,無人能探知其意。
恩慈閉上雙眼,童年又重回此境。恩慈從小便被送到外婆家,那一個小橋流水的村落,日入而作,日落而息。她已經不記得父母送她來時的情景,只記得6歲離開回到父母所在的城市去上學時,外婆拉著她在村口登上去往小鎮火車站的汽車,然后把一包熟雞蛋用手帕包好,放在恩慈的手里,輕輕摩挲著恩慈的眼睛,對她說,囡囡,記得不能和陌生人說話,不能吃別人給的東西,到了終點站,爸爸就會來接你。以后大了,要記得回來看看外婆。那個手帕,白色的被淺粉色大朵大朵的花占滿,像梅雨天氣里洇開的水墨。從村里到小鎮的汽車站,外婆緊緊牽系的溫厚粗糙的手掌,小鎮車馬喧騰的聲音與忙亂,小手帕里4個紅皮的雞蛋,外婆黯淡混濁的眼睛,都一起留在了小鎮。擁有時并不知道,當懂得內心的鄉愁時,才明了,那小鎮村落,像自己的影子,一直都如影隨行,那影子就是自己,有一天生命終老,她將只剩下透明的影子,在這世間繼續游蕩。
再度睜開眼睛,臨座也在閱讀,并輕轉頭對她微笑,問,睡不著?恩慈輕輕點頭。臨座接著問,要杯牛奶嗎?恩慈才露出清淡的笑意,說,不,謝謝。男子穿淺綠色棉布休閑襯衫,同色的棉布褲,一雙JEEP低幫鞋,雙手修長素凈,沒有任何戒指戴在手上。男子再度問她,在看什么書?恩慈猶豫了一下,輕輕說,一本游記。男子接著說,我在宏村遇見過你,你戴一頂藍色的低檐帽,藍色的T恤,有白色細莖荷圖案,一條仔褲,腳下的鞋子很可愛,是一雙慢跑鞋,深紅的顏色,一個人背著一個褐色的大包,不停地拍照。我以為你是給雜志寫游記的,是嗎?恩慈從書中抬起雙眼,說,不。便低下頭接著閱讀,幾分鐘后便熄掉燈,拉了一下蓋毯,闔上雙眼,爸爸正走向生命最后一刻,而自己正飛翔在不知是哪里的上空。恩慈知道,那男子很快也熄了燈,甚至好久一會以后,起身為她拉了拉滑落的蓋毯。
出艙,無人接她,她要第一時間趕去醫院。男子對她說,我叫從輝,你去哪里,我送你一程,會比較快,也比較安全。恩慈第一次抬頭看男子的臉,在那雙眼睛上停駐了幾秒鐘,然后說,那麻煩你了,我去腫瘤醫院。車在高速路上,兩人沉默。男子并未打開音響,只聽得到車輾過路面的刷刷聲,恩慈內心微微感謝男子的體貼,是不是做醫生的男子都如此呢?男子轉頭對恩慈說,我就在腫瘤醫院工作,你的親人在醫院?恩慈,并未驚異,她早已嗅到那股潔凈的味道。男子一路再無語,送她到醫院,只說,也許我可以幫到你。便陪著她進了醫院。爸爸已經不能說話,用最后的意識睜開眼睛看著恩慈,就那樣一直看著,離開了人世。恩慈一直很鎮定,媽媽撲在爸爸的被角痛哭,恩慈便看著媽媽,很久才去扶她起來。從輝幫她打點了必要的醫院手序,從始至終恩慈都很平靜地跟著他辦理各種手續,條理清晰,并無悲傷之色。從輝跟著一直忙到第二天黃昏,送恩慈與她母親回家。3個人在車里很安靜,恩慈的沉靜,讓從輝也無從講話。下車時,恩慈回頭對從輝說,不知道要怎么感謝你,我想爸爸在邁過奈何橋時,回頭會對你微笑表示謝意的,麻煩你了。然后深深鞠了一躬。
剛剛辦理完爸爸的喪事,恩慈陪媽媽呆在家中,媽媽半個月后也無疾而終,很安詳地離開。恩慈在清晨給媽媽做完早飯,端進去,媽媽就那樣平靜地去了,早晨的陽光,透過窗簾,灑進來,像人間走向天堂的階梯。恩慈在媽媽床邊坐了許久,靜靜地看著媽媽,才撥通120。恩慈再一次辦理喪事,她沒有兄弟姐妹,父母也沒有什么親戚,什么都清湯寡水的一清二白,恩慈從爸爸媽媽的墓地回來,看見從輝站在家門口。從輝看著眼前這個女子,在一瞬間失去至親的女子,仍無聲息地像林間一朵蒼白的茶花,像一個從不照鏡的女子,不知自己在人間有怎樣驚人的美。恩慈看見從輝,像看見一個相識多年,卻仍不相熟的友人,站穩點頭示意,說,你好。從輝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他甚至在她的目光下不能走上去,接過她手里的東西,不能擁抱這個瘦弱的女子。他就那樣站著,望向恩慈,像遙望河岸那面的景色。倒是恩慈慢慢說,請進吧,我們一起吃飯。恩慈與從輝在廚房配合著做飯,恩慈的手指,在水流下清冷自制,她手下的菜葉,像叢林間直接摘取的新綠,有著離土死亡前最后一抹翠艷。整間屋子,有風涼涼吹過,兩個人都沉默。從輝甚至會恍惚中停下手中的活,看著恩慈的側影,他不知道這個女子走了多遠的路,靈魂內省自制,有著外人無法入境的氣場。恩慈側轉頭淡淡地問從輝,看出什么來了?從輝低轉頭,慢慢用手清洗著番茄無語。他無法看透這個女子,甚至自己骨子里的內斂讓自己在她面前更無所遁形,只有守住這份沉默。恩慈只做了極簡單的飯菜,番茄炒蛋、清蒸魚、酸豆角炒肉、菠菜湯,放在從輝面前的是一碗白米飯,她的面前則是一碗菜粥。恩慈看到從輝眼底的疑問,便說,我胃不太好,所以主食都吃粥,你別介意。從輝在這一句你別介意中,看到一個女子的美好與體貼,想來眼前這個女子,以往的生活并不穩定,所以凡事清簡忍讓。便在拿起碗時說,恩慈,下次我給你做飯吧?恩慈夾起一片青菜浮在粥上,慢慢說,一直照顧我媽媽爸爸生活的阿姨,有一個小女兒,今年剛大學畢業,人像一朵江南早春的梔子花,淡香遙遠,有機會介紹給你吧。然后抬起眼睛看著從輝,眼中是溫暖的笑意。從輝低下頭久久沒說話,恩慈也安靜吃飯,不時為從輝夾菜,輕輕地放在從輝的碗中,抬眼便可看見始終溫暖的笑意。
從輝上班的時間,不停地有醫院的同事為他介紹女子,有護士、有醫院同事的女兒或親戚,介紹人一律會把女孩子帶到醫院來,因為他們知道如果問從輝的意見,他會笑著拒絕。從輝在看過恩慈的第二天上午突然想,把這些對愛情或婚姻憧憬的女子,帶到腫瘤醫院這樣一個地方,是多么殘酷的一件事。如果是恩慈,她絕不會允許自己只為結識一個所謂優秀的男子,便到這樣一個人生冷寂與灰暗的地方。上班的間隙,恩慈的身影總會出現在他的腦海,那平淡的沒有任何表情的面孔,纖細的身體,卻仿佛有隨時爆發不竭的力量。和那些打扮得體來見他的女子相比,恩慈甚至不是美的,恩慈的骨子里從不存在對男人或權勢的低就與仰視,她就是那么突兀地面對著世事。想到這一層,他突然心痛,這樣的女子,要經歷怎么的旅程,仍能有一雙清澈的雙眼。醫院里有一個實習醫生,會利用一切機會跟隨在他身邊做輔助性的工作,從輝可以看到她的眼睛,那是一雙漂亮的對他充滿柔情的眼睛。從輝明白,恩慈于他,像一個夢想去西藏漂泊的人,等終于有一天夢想成真站在西藏的陽光下,便也接近旅程的終點,他總要回到現實世界,離開魂牽夢縈的那片土地。
從輝每天下班會去看恩慈,在半路下車去超市買菜。每次看到恩慈,她都仿佛什么都不做的樣子,電視沒有打開,燈沒有打開,音樂沒有打開,沒有吸煙,沒有喝酒,她只是在黑暗中安靜坐著。恩慈并未將她所說的女孩子介紹給他,只是讓他明白她的心意而已。她甚至從未對他提起她剛剛過世的父母,他們一起做飯,恩慈對那些菜葉與水果,仿佛都充滿了一份憐愛的心緒,在清洗它們時,仿佛在撫摸它們。
從輝問她,你工作嗎?
恩慈甚至笑了,當然,不然以什么為生?那笑容讓從輝心驚。
那做什么?
寫作,已經出了兩本書,現在每個月寫兩篇短篇,維持生活。
快樂嗎?從輝問她。
是的,像快樂一樣痛苦,也像痛苦一樣快樂。她這樣說時,是安靜從容的眼神。
從輝看著恩慈的手,纖細而靜脈突出,蒼白,充滿潔凈的訴求。他想這個女子筆下的人物將也是潔凈自省的,所有的激烈熱愛與決絕都只在平淡與細節中,需要同樣渴望潔凈的心靈才能與之相通。恩慈也在看他的手,一雙醫生的手,隱藏著某種神奇,可以醫治病痛,甚至也可以醫治某一個女子的心。恩慈甚至想去撫摸這雙手,它們是那么像,那么像另一雙手,另一雙她無力緊緊握住的手。
我要走了。恩慈慢慢說。
去哪里?從輝慢慢問出口。
去西藏,我想我現在的身體可以適應那里的氣候了。
什么時候回來?
回來?不,也許就不再回來了。
兩個人在陽臺的藤椅上坐著,守一壺溫熱的茶,看夜色越來越濃。恩慈慢慢開口說,從輝(這是她第一次這樣稱呼他),有些人就像暗夜里兩顆忽然相遇的星星,其實各有宿命,很快你就會遇到下一顆星星,總有一顆肯為你停留下來,這才是最重要的。那些從你身邊經過的星星,它們只是某種蹤影,總會煙消云散,并不值得記掛。
恩慈一個人離開,在故鄉呆了47天。她一個人啟程,委托花店送了一百支馬蹄蓮到從輝醫院,夾一張白色的卡片:在這座荒漠般的城市,你為我點燃一盞燭火,讓我以后回望的歲月,都會記得你的溫暖。謝謝,我們再見了。祝福我吧,像我祝福你一樣。
從輝慢慢將臉頰貼近那張小卡片,任何花朵都會從綻放到枯萎,只有盛放剎那的美,剎那的永恒。從輝的生活又恢復平靜,作為學校附屬的腫瘤醫院,從輝還擔任著教師的職務,他申請調回學校專職教學。這將影響他的收入,但他執意回校教書,那將是清凈的生活,不被打擾的生活,只活在自己內心的生活。從輝考取了博士,一邊教書,一邊讀書,像半個隱士。從輝想想清楚,究竟這個女子是怎樣的女子,他甚至不了解她,不知她內心的情結,便無法再接受其他女子。她于他,像一個謎一樣,等到某一天他想明白,他并不想揭開謎底,他只想與這個謎一樣的女子相守,便不再做任何掙扎。他展開信紙,寫下他的生活,他少年的生活,讀書的生活,幾場戀愛,那些曾給他銘心刻骨愛情的女子,他的專業,他對醫學的理解,他每天日常的生活,他都一一記錄,他將他的心緒不再加密,只是那樣一覽無余地寫下來。他相信,總有一天,他會將信寄給她,或親自放在她手上。
恩慈正轉道成都去往西藏,她以為西藏,將是她與他同行之地,她一直以為他將帶領她踏上這片她夢想了太久的土地。到最后,所有的夢想都不能假手他人,就像一個女子因為青春與美貌得到的東西,總有一天會讓她再還給歲月。從來不曾有捷徑,那些看似的捷徑,將是加倍挫折與損失的誘餌。她在成都跟了一個旅行團進藏,看著同行者興奮的神情,每一個人都因不同的夢想,與夢想的缺失,選擇到西藏去修復平靜甚至是彌補,真的都可以在那片星空下獲得救贖嗎?恩慈在西藏一家小旅店定居下來,她沒有帶來任何一本書,她只帶了自己,她只是在街上走,到處看,四處停留,搭伴去往更遠的地方,然后就坐在布達拉宮的城墻下曬太陽或者在某一家茶館里呆坐,吃飯。她看見那么多畫畫的人,寫作的人,唱歌的人,聚集在這里,表達著某種熱愛,并尋找著某種熱愛。恩慈只是看著他們,慢慢與那里的人有交往,更多的時候她只是傾聽,傾聽他們內心燒灼靈魂的焰火。除了那些為藝術來此地的人,有很多繁華都市里的人,來了一次,不斷地再來,終至居留在此,開一家廉租旅店或者一家酒吧,那酒吧就是幾張木桌蓋上格子布,幾條長條凳散散地一放便是了,酒吧老板也更像個吃客,與來酒吧的人不停地聊天,神情熱烈,像點燃的火把。恩慈便日日守在西藏,看著西藏里各樣的人,看著他們的面孔,看著他們不停地講話、走路、開懷大笑、然后天黑便一個人慢慢走回旅館,躺下聽樓下客房里各種聲響,看月光穿透窄窄的窗,在地面上劃出像舞臺一樣的追光,成為黑暗的影子。
西藏的恩慈像個失重的人,只是跟隨著自己的腳步,不停地在路上,或站在路上,或在路上發呆,其他什么事也不做。恩慈愛藏人那些笑臉,那些孩子清澈到不敢逼近的臉龐,那些并藏袍下西藏女子溫厚的笑容,恩慈覺得那是她見過最性感的女人,那笑容讓人銷魂,又如一雙溫熱的手掌,讓一切疲憊撫平,還有藏漢子那爽朗可以穿透空氣的笑聲,那聲音讓西藏的女子,會安然幸福在這西域高原。恩慈迷失在那些笑容與臉孔里,她不停地仰望西藏的天空,想知道在天空與大地的交談中,這片大地究竟講述了什么。恩慈從夏天呆到冬天,又從冬天呆到春天,中途短暫離開回到成都休息并處理雜事。在成都她接到從輝的電話,快到五·一長假,他想來西藏看望她。恩慈笑著說,好啊,帶女朋友一道來,我款待你們,要是自己來,那就自行付費。
從輝在拉薩降落,出艙口看到恩慈正用力揮動手臂,臉上綻開笑容,像大朵盛開的花,那是全然為他而來的笑容。從輝甚至不知如何迎接恩慈的目光,恩慈臉上曬出了高原紅,皮膚粗糙了,只是那笑容是從輝從不曾見過的,像某種美,讓人魂不知所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