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吉爾（上）

我想給自己一些時間，來消化這些新聞，回顧所發生的一切，我的喉嚨發干，到目前為止，我還是不斷地咳嗽……

就像打了個響指那么快，從那一刻起，那節車廂里所有人的生活都完完全全地發生了變化。可是在那個時候，我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我對剛剛發生的事情一點預感都沒有。像平常一樣，當我匆匆忙忙地擠進了已經人滿為患的地鐵車廂時，我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地詛咒，因為我1.55米的個頭真是不爭氣。這不，一上車就像三明治一樣被夾在了兩個大高個之間，他們鼻孔里呼出的熱氣不停地噴到我的前額上，這一切讓我十分掃興。可是，就在那一瞬間，所有的事情都改變了，整個世界也因此而改變了。

發生的這一切就像是在演戲，我好像是一分鐘之前還在陽光明媚的沙灘上同朋友們一起喝酒交談，可是，一分鐘后，我突然發現自己身陷地獄的煉爐之中。我的身體在向下滑落，落向黑暗的深淵，我的周圍一片漆黑。突然，我停了下來，躺在那里一動不動。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地鐵是在朝著什么方向開呢？我們現在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呢？我躺在什么東西上面呢？

我拼命想要站起來，可是卻無論如何也站不起來，我抬起了手，眼前浮現出一片金星，我覺得自己呼吸困難，幾乎喘不上氣來。“救命呀！……救命呀！”我不知道自己是在低聲細語，還是在大喊大叫，還是只是干張嘴，說不出話來。我不知道別人是否能在此起彼伏的救命聲中聽見我的聲音，我只是一遍一遍地不停地喊著。

“上帝呀！救救我吧！我就要死了！”我附近有一個聲音不停地這樣說道。這是一位婦女的聲音，我卻看不見她的臉。另外一個聲音說別擔心，會有人來救我們的。我又聽到了許多求救的聲音，有時，會有一個聲音在安慰大家，可是沒過多久，救命的聲音一個一個沉默了，接下來是死一般的沉寂。

空氣中充滿了濃厚的硝酸味，我低頭看了看自己，上帝呀！這究竟發生了什么事呢？地鐵車廂外面有一束光直接照射在我的身上，我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的雙腿，我覺得自己就像在看人體解剖圖。我可以看到肌肉、跟腱和骨頭，和這些連在一起的是我的雙腳，完美無缺的雙腳，看上去還是我的腳，可是卻好像是在腳脖子處被砍了一刀，滴溜溜地懸在那里。我的腳和腿真的只有一絲一毫的聯系，這不可能，這不可能是真的。我在心里默默地念叨著，我的腿沒了，上帝呀！我的腿沒有了！

一種無形的力量支持著我，讓我保持平靜。當我開始意識到自己的情況時，我的腦子里有一種內在的聲音主宰了我的一切。我知道為了活下去，我必須保持安靜，如果我大喊大叫的話，我的心跳會加快，那樣的話，我就會失血過多，我越激動，越多的血就會從我的傷口里流出來，從我的腿上流出來。因此我必須保持鎮靜和理性。如果我不控制自己的情緒的話，等待我的就是死亡。我覺得自己很虛弱，很想閉上眼睛，可是，我不能閉上眼睛，至少現在還不能閉上。

我仍然戴著自己的圍巾，身上還有一些衣服，盡管已經成了碎片，但畢竟還在身上。我得想辦法止血。我試著抬起了胳膊，疼痛難忍，但是我還是把圍巾從脖子上拿了下來，我掙扎著用牙把圍巾撕開，盡量不讓自己昏迷過去，我在做止血帶時的惟一想法就是一定要堅持下去，一定要堅持下去。

我睜開眼睛，伸手先去綁左腿，綁在大腿根處。接下來，我又伸手去綁右腿，想要把右腿稍微抬起來一點，我的手摸到了大腿，可是卻沒有摸到肉，我的手伸進了腿里，我的大腿內側一點肉也沒有了，就這么消失了。這一切是怎么發生的呢？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呢？

在我同昏睡做斗爭時，我的腦子里有兩種強大而有力的聲音，一種聲音在支持我堅持下去，要我記住這世界上還有人愛我，需要我；另外一種聲音卻在鼓勵我放棄，這樣就可以永遠進入寧靜的睡眠中，那種讓我睡眠的聲音所說的正是我想聽到的，這種聲音讓我精神恍惚。這兩種聲音各說各的理，讓我選擇其一。“跟我來吧！睡吧！睡吧！睡吧！”“不行，跟我來，你必須保持清醒，會有人來救你的，你一定要保持清醒！”這兩種聲音逼著我在生與死之間選擇，我必須選擇，沒有時間了，是生還是死呢？

那是什么？是燈光嗎？有人來了，有人來救我了！我抬起了手，向光亮處揮動著，我對他們說：“我叫吉爾！我叫吉爾！”接下來我聽到了我在這個世界上聽到過的最美麗的一句話：“一級重傷。”我感覺到有人在我的身上貼了一個什么標記，我是“一級重傷”！這真是太好了，一定會有人來救我了，我得救了，我得救了……我開始漸漸地失去了知覺。

一個男人拉著我的手，他不讓我就這么輕易地就走了，我渾身冷得發抖，可是我卻能感受到他的溫暖。他不停地對我說要堅持住，他知道我的名字，而且緊緊地握住我的手。他一遍一遍地對我說：“跟我們在一起，親愛的，別放棄，吉爾，你一定要跟我們在一起！”我當時非常需要知道他不會不管我，他不會讓我就這樣離開人世，他的手讓我和這個世界緊緊相連，他的手讓我保持著活下去的信心。

“你好嗎？你好嗎？你現在是在圣托馬斯醫院。你在一次重大事故中受傷了，我們需要知道你是誰。”這是一位女士的聲音，可是聽起來含含糊糊的，就像我在車廂里聽到的聲音一樣，我覺得自己就像在金魚缸里聆聽外面的聲音，我的眼睛睜開了好長時間才看到了燈光和周圍的人們。我知道自己現在安全了，可是我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來的。

“你能給我眨眨眼睛嗎？如果你能聽懂我的話，就眨一下眼，好嗎？”我眨了一下眼，拼命地把眼睛緊緊閉上，然后再睜開，重新盯著眼前的光亮。“我按字母表的順序來念，親愛的，我念到你的名字的第一個字母時，你就眨一下眼睛。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親愛的，別擔心，我們能知道你是誰。”

我是誰呢？在此之前，我是吉爾·希克斯，一個生活在海外的澳大利亞人，在英國倫敦生活和工作了15年，我的生活習慣已經同倫敦人沒什么兩樣了，在出版界打拼了十幾年，同時我自己也經營自己的生意。在這次事故之前，我正在英國國家設計協會領頭實施一項非常重大的項目。國家設計協會是英國設計行業的智囊決策機構。我同時還是英國皇家藝術學院的院士，各種各樣藝術協會的董事，包括著名的婦女慈善基金會。這些榮譽是我的全部生命，可是我越是努力工作，越是覺得自己很難保持那個原來樂觀豁達、隨遇而安的阿德雷德女孩的心態，雖然我很熱愛自己的工作，可是我的生活里全部都是工作，而且我的工作塑造了我的性格和人生。

那天早上我醒來的時候覺得很累，因為昨天晚上睡得不好，我和男朋友喬在睡覺前吵了一架，我們爭吵得很激烈，以至于我不得不問自己這樣的問題，我們還能夠按照原計劃在12月結婚嗎？可是現在這一切都改變了，在我摔門出去上班后不到13小時后，我和喬就在醫院的急救室里團聚了。在我掙扎在生死之間的時候，醫生們告訴喬我的情況非常危險，生與死只有一線之隔。過后，喬告訴我他當時看到我的情況，眼前的一切幾乎把他嚇壞了。他過去常常想如果失去一條腿該會是什么樣呢，可是現在令人恐懼的是，他不得不面對自己的恐懼。

他所看到的是一張扭曲變形的臉，上面青一塊紫一塊的，我原本白皙的皮膚已經面目全非了，我的眼睫毛和眉毛都在爆炸中被燒掉，我的頭發成了臟兮兮血乎乎的一團，看上去好像剛剛被電擊過，我的身體里被注射了太多的液體以至于我的臉和身體都浮腫起來，我整個人看上去比實際的我大了一號。喬對我的身體從上到下進行了掃描，他的目光慢慢地檢查著我的全身，在繃帶和插管之間找到了我的手。接下來，他看到了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事：蓋在我身上的床單突然到頭了，下面平平的沒有任何東西，就那么簡單地鋪在床上，這一切證實了醫學上的斷言，這就是我，一個即將結束的生命。喬身體里每一條神經都在憤怒絕望地吶喊：“上帝呀！幫幫我們吧！”喬在請求上帝賜予他力量和勇氣，他不僅僅是在為自己祈求，他也是在為我祈求。

倫敦從未遭受過這樣的劫難，即使是在長達30年愛爾蘭共和軍的威脅下，也沒有發生過這樣的劫難。可是，這是一種新型的恐怖主義，用自殺炸彈有目的地殺傷手無寸鐵的平民百姓，他們的目標是倫敦擁擠不堪，極度脆弱的公交系統，我的這次劫難是在地下的地鐵上。這種新型恐怖主義的核心就是沒有任何事先的警告，也沒有任何人能夠阻止他們。我們所有居住在倫敦的居民都被他們視為所謂的“敵人”，沒有任何歧視，也沒有任何憐憫和同情，只是簡簡單單的冷血謀殺。

在外面，救護車瘋狂地在大街上飛奔，奔向倫敦大大小小的醫院，整個城市陷入了一片有組織的混亂之中。街道被封鎖，所有的救護人員都下到地下搶救傷員，街上到處都是警察，他們在四處搜尋點滴線索。

在澳大利亞，同世界上其他所有的人一樣，我的哥哥格雷漢姆和他的一家人在電視上看到了倫敦地鐵被炸的新聞，每15分鐘一次的滾動新聞。很自然，他們有些擔心，因為我住在倫敦，但是他們并沒有特別擔心，是啊，他們沒有任何理由需要擔心，為什么要擔心呢？我被炸傷的可能性有多大呢？人們在災難發生的時候總是覺得這種事不會發生在自己認識的人身上，尤其是自己的親人身上。

格雷漢姆的妻子，我的嫂子給我打了一個電話，她期望我能接電話，可是卻沒有人接電話，她在我的手機上留了言，在我辦公室的電話上留了言。她一點也沒有擔心，她相信我不久后就會回電話，告訴他們我一切平安。如果我不回電話的話，那她明天早上還可以給我打電話，他們上床睡覺了。幾個小時之后，他們家的電話鈴聲響了，在他們了解到他們的生活也從此完全改變了之前，所幸的是他們還睡了幾個小時的安生覺。

經歷了2002年巴厘島爆炸事件后，澳大利亞政府積累了豐富的應急經驗，因為在那次事件中有許許多多澳大利亞人喪失了寶貴的生命，還有許多人受了重傷。澳大利亞政府這次又是全力以赴支持英國政府，我是澳大利亞人，澳洲的政府官員就像我的父母一樣，立即做出了決定，沒有什么官僚文件，也沒有繁瑣的手續，在幾個小時之內，我哥哥的出國手續就辦好了，很快就飛到了倫敦。

哥哥和嫂子在我的身邊守護，我繼續同死神搏斗著，那是一段非常脆弱的時光。在爆炸事件發生后的第五天，我仍然住在急救中心，這是我所謂的“第二生命”的再生之地。我仍然對所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喬擔心我的大腦受到了損害，因為在他看來我完全喪失了短期的記憶功能。他早晨來探視時給我講了一些事，等他下午再來的時候又說起此事，我卻給他一個十分驚奇的表情，好像我是第一次聽到這事情一樣。喬不斷地尋求用新的方式來與我進行交流，而不僅僅限于捏捏我的手，或讓我眨眨眼睛。他希望我能把我的想法都寫下來，我對他做了個手勢，指了指我的腿，聳了聳肩。喬明白我是在問他究竟是發生了什么事？我知道自己失去了雙腿和雙腳，我也知道自己幾乎斷送了自己的生命，可是我卻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這一切是怎么回事呢？

“親愛的，我親愛的吉爾，你是在一次恐怖主義襲擊中受的傷，恐怖主義者用的是自殺炸彈，親愛的，就是這么回事。” 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顆炸彈！我？這究竟是為什么呢？我覺得自己幾乎喘不上氣來，我的呼吸變得困難起來，我的心臟和大腦在試圖理解和記住這一切，可是我惟一所能做的事情就是痛哭，就像自動機器一樣，眼淚順著我的眼角不斷地流下來。喬捏捏我的手說：“沒事了，你現在安全了，你還活著。我在你身邊，我非常愛你。我愛你，你能回到我的身邊真讓我高興。”

可是我卻無論如何也平靜不下來，我想大喊大叫，我想把我身上所有的插管都拔下來，然后從醫院里跑回家去。同時，我也想給自己一些時間，來消化這些新聞，回顧所發生的一切，我的喉嚨發干，到目前為止，我還是不斷地咳嗽，不斷地把我在地鐵隧道里吸入的不知是什么碎片吐出來，我非常想把插在我喉嚨處的插管拿下來，我痛恨自己得受這么多的限制，既不能喝水，又不能說話。我非常希望能有什么東西來潤潤喉……如果我站在海洋邊上的話，我會把整個海洋喝干。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