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是我大學(xué)時的舍友,當年我們也曾有過好到共穿一條褲子的美好時光,畢業(yè)的時候,大家彼此留言,說,茍富貴,勿相忘。池那時留校做了行政,但依然有掩不住的文人清高,說無論如何,幾年后的同學(xué)聚會上,他都不會讓大家失望,變得世俗不堪。我們也都信誓旦旦地相互表示,不管時光如何流逝,這份四年大學(xué)的友情,都不會因此退了顏色,或者抹上功利的脂粉。
一年后因為出差,路過母校,無意中瞥見門口那些沖天的法桐時,那些一塊喝酒吃肉的快意往昔,瞬間便將我攫住。于是即刻撥通了池的電話,劈頭給他一句:池,今天中午我請你喝酒吃飯。那端的池,沉默了片刻,便猶豫著問道:你有事嗎,有事你就直說,不必吃飯的。我的心,在這句話里,一下子便涼掉了,隨即想起我們已是工作的人了,再不會像讀書時那樣單純無憂,口無遮攔;語言,亦開始有了它隱秘的含義,那種我們曾經(jīng)鄙視的俗世的外衣,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附上我們的肉軀。我能對池說什么呢?告訴他我只是想他了,想重溫那溫暖的過去?他會笑我幼稚吧。告訴他我的確無事所求,那他定會疑惑,無事為什么要請他吃飯呢?我并沒有怪池,我知道很多的時候,我們脫不掉這件畢業(yè)后即被強行穿上的外衣,它像一個面具,將我們真實的面容,罩住,我們看不清自己,亦因此懷疑著別人。
我終沒有與池見面,我怕那個曾在我心里,意氣風發(fā)、激昂文字的池,會完全地碎掉。我寧肯守著那份純真的回憶,去走以后的路,也不要這樣看似親密無間地交流。因為,我們的人,聚到了一起,可是心,卻離得愈來愈遠。再沒有什么東西,會比這樣的變化,更讓我們覺到時間的冷漠與無情。
我以為只有池會這樣,直到后來有一天,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自己也已經(jīng)成熟到朋友生疏的地步。是一個許久都不聯(lián)系的同學(xué),有一天,他在下班后潮水一樣的人群里,突然就打電話給我。我聽著那邊嘈雜的人聲,竟是極不相信地一遍遍反問他:你真的沒有什么事情嗎?同學(xué)的聲音,因為信號,斷斷續(xù)續(xù)地傳過來。他說,為什么要有事才打電話呢,難道我們真的陌生到“無事勿擾”的地步了嗎?難道時間將我們僅存的最后一點純凈的想念,只有鍍上惡俗的金邊,你才可以安然接受么?那一刻,我在同學(xué)傷感的質(zhì)疑里,想起大學(xué)時那個仗義執(zhí)言的自己,想起他曾為了一個不相干的同學(xué)的利益,跟老師在教室里爭吵;想起他會為了一個虛構(gòu)的故事,一夜無眠;想起半夜里爬起來去敲鄰宿舍的門,只因為,他想找人聽他絮叨一些陳年的往事;想起他給別人幫了忙,卻會將那個千方百計要謝的人罵走,而后又在無事的時候,賴別人飯吃。可是,如今,他再也不樂意做無利可圖的事情,亦常常對外人的來訪,警惕且小心。他當了編輯,但清醒地知道,所有的文章,都是寫來給別人看的,他再不會輕易地為那編造的良善而落淚心傷。他終于成熟,可以自如地在這個社會里穿行。
可是,這樣的成熟,是多么的可怕。究竟是什么,讓我們在大學(xué)畢業(yè)幾年后,就變得面目全非,又自以為是地認定,這樣的變化,是一種驕人的資本,一種暢通無阻的通行證?當我們丟掉了那層青澀的外衣,穿上社會給我們的華衣彩服,昂揚或卑微地行走在人群中時,那個勇敢無畏的影子,會不會在某個路口,將我們攔住,朝我們嬉笑說:嗨,你還認識這個過去的你嗎?
不奢望我會將那個自己全部憶起,可是依然希望,這樣的相遇,會讓我警醒,且將那些沒有完全丟掉的美好,用力地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