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煙花,是去年一個冬日。
我不是一個有錢人,準確地說我是一個窮人。所以寒假我選擇打工而非回家。
工作的地方離住所只隔兩條街,我每日出門在門口的報亭瀏覽一番報紙,偶爾買份雜志,然后就去上班。
報亭老板是一個瘦小的老頭,常常打瞌睡,醒著的時候總是笑,因而眼睛是常瞇著的。很和藹的樣子,對我這種總白看報的人也不說,鎮(zhèn)日安靜地坐著。
那日我依舊看著報,忽聽老板大聲喊:“煙花,煙花,這兒!”我嚇一跳,從未聽他如此大嗓門,順著他看去,卻見一個小姑娘,約莫七八歲,梳一只馬尾,臉紅彤彤的,有血口子,最出奇是一雙眼睛,白是白,黑是黑,清澈分明,如清水里兩尾蝌蚪。
她問:“叔,啥事?”聲音脆生生的,帶貴州口音。
老板遞過一袋隆力奇蛇油膏,拍拍她臉蛋說:“拿去搽,瞧瞧你那臉兒,痛不痛?”
小姑娘用她那小鹿一般的眼端詳了一回,道了聲謝便跑遠了。
老板見我在看他,不好意思似的搓搓手說:“不值錢的,大減價,才五毛一袋。”
我卻對小姑娘好奇:“她叫煙花?”
“誰曉得?她老子是賣煙花的。不曉得誰先這樣叫,就都這樣叫了,她老子也這樣叫。”
后來便常常見著煙花。那真是一個可愛的孩子。一雙眼睛總那么清亮,那么無辜地看著人。小動物一般警覺而純良。
她常領(lǐng)了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兒在路邊玩。撿樹上掉下的枯果球;用線系了一個紙盒拉著當汽車,有時又一個人蹲在地上用一塊別人廢棄的石膏在地上畫著。
我便常走過去看,疑惑她在畫什么。常常我才把眼往那邊一瞟,她便回頭看我,仔細看一回,仿佛放了心又才回頭自顧自地畫。她一看我,我便不敢看她。她眼睛太清,似乎世上一切虛偽丑惡都會在其中顯現(xiàn),令人不敢逼視。
一來二去熟了,我看她時她也只回頭掃一眼便微笑著回過頭去。有時我也問她:“畫什么呢?”有時是奇形怪狀的人、車、有時是字。“楊花,楊成,是誰呀?”我問。
“我是楊花,楊成是弟弟。”她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臉上已沒有血口子,像桃一般粉嫩。
原來人們把楊花聽成煙花。
可我依舊叫她煙花。楊花太漂泊,煙花很燦爛。
有時逗她:“煙花,你念幾年級了。”她的眸子便暗下去:“沒呢!爹說念書貴,給弟弟念。”忽又很高興地說:“可我認得好些字。”我半晌不語,她便很疑惑:“咋啦,姐姐?”
我只得笑問:“是嗎?那我考你。”我順手劃了兩個字,她低頭認了半天,急“什么……嗯,土,成!”我一看,想笑,卻笑不出。“邊城”,這怎么會是邊城?她有翠翠一般的眸子,可終不是翠翠。
從此我便常教她認字。往往上班前順手寫幾個字給她,下班回來她就高高興興地念給我聽。
有一回,我買了一本雜志,卻見煙花用渴望的眼神看我。這個孩子什么都寫在眼睛里。我問:“怎么了?”她只搖頭。我低頭看了一下,心里一動,撕下封面上粘的小袋子。里面是一只塑料珠子串成的手鏈——新年到了,雜志社附贈的小禮品,很低劣,卻光閃閃的唬人。她不接,直問:“真給我?”我笑了:“我有唬過你嗎?”她這才接過去高興地跑了。
我眼睛一澀,想起那日她戴了一串瓜子串的手鏈。玩的時候,不時撩一下袖子,看一回,笑一回。
第二日,煙花給了我兩支煙花,許是從家里拿的。她說:“過年了,姐拿兩支去玩吧!”呵,是新年了!都除夕了。
那天下班已12點,自然沒見著煙花。第二天也沒見著她。孰料竟是再也見不著了。
她爸爸的煙花店在一家小小的門面里,前面賣貨后面住家,平日里只覺得是滿滿當當一大片。新年第一日從那兒過,只見黑糊糊空蕩蕩一個窟窿。鄰近一大片門面也是煙熏火燎過的樣子。我心一沉,就聽旁邊有人在講;火是昨夜一點半燃起來。原來煙花的爹開始只收破爛,后來見春節(jié)來了才開始賣煙花。又因城區(qū)禁止燃放煙花炮竹,就把大部分放在后面的睡房里。哪料昨夜不知怎的濺進了火星,轟轟的一聲炸翻了天,然后大火便起來了。
有個老太太抹著淚嘆道:“可憐兩個孩子呀!才丁點大,造孽呀!大人在外邊做生意跑出來了。兩個小孩卻在里面睡覺,說是什么都沒找到,造孽呀!”
我沉默了一日,夜里又有人放煙花,捏在手里舞著。火光閃爍,很是美麗。不過一瞬間,便又是漆黑一片。
我問:“怎么熄了?”
“燃完了!”
“這么快!”
“煙花本就只那么一會兒!”
煙花,煙花,真的很短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