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夜路上的羊

路小路真正的回鄉(xiāng)生活是從一次賣羊開始的。

秋天的一個早晨，路小路馱著兩只羊去戲院街。戲院街氤氳在一層薄霧中，早起趕生意的人已經(jīng)開始晃動忙碌的身影。薄霧中的戲院街像夢中一個古城街的場景。路小路仰著頭，星光已經(jīng)不見了，老戲院鍋蓋一樣的房頂上晃著幾撮草。

繞過老戲院，路小路找到了“伍記羊肉”。路小路身上頓時輕松起來，兩只羊終于馱到地方了。“伍記”的院子里亮著星星點點的燈，早晨的霧氣里彌漫起一股羊膻味。路小路舉手在臉前扇，這時候他聽見幾聲凄厲的羊叫聲，推車進門，看見血水灑在地面上，肉案上撲騰著兩只羊，“嚓”地刀響過后，肉案上平靜了。

路小路回過頭時，看見了那些小蹄坑，星星點點的，小坑里填滿了羊屎蛋，地上淌著血水。后來路小路弄清了這些蹄坑的來歷：那是羊在走向死亡前裂血的蹄瓣摳出來的。蹄坑印著羊?qū)ι牧魬伲傅氖茄虻臏I水，是它們對河灘、對那些青草喂養(yǎng)歲月的回憶和懷念。回憶增加了死亡的凄慘，最后的掙扎使蹄坑一個比一個摳得更深。

路小路從胖屁股的老板娘手里接過錢時，他帶來的兩只羊已經(jīng)掙扎在生命的邊緣，從繩套里掙脫出來的羊，一懵一懵地四處瞅，孤獨地叫著。一只羊看著血肉模糊的羊皮，淚“嘩”地出來了，另一只愣著不動，兩只羊的頭抵在一起，像統(tǒng)一了思想，忽然撒腿往外跑。兩個殺羊的腿一伸，拽住了羊的角，往上一掂，羊墜著，一粒粒黑蛋兒從襠里屙出來。路小路的心一揪，淚水無聲地淌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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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小路兩年前高中畢業(yè)，回到村莊的那段時間，先是躺在床上不出門，后來又狗一樣地瞎轉(zhuǎn)悠，有時坐在野地發(fā)愣，看那些晃著窈窕身姿的花，看鳥跳在谷穗上把谷稈壓成弧形。他順著河灘走，一走就是大半天。有一天娘說：“孩呀，你這樣轉(zhuǎn)都把娘轉(zhuǎn)蒙了。”

娘說：“給你買幾只羊，你愛去地里轉(zhuǎn)，就攆著羊轉(zhuǎn)吧。”

娘不知道，呆在屋里時間長了他心里憋得慌，來到闊野，面對頭上的天他才有一種釋放感。

那個秋天，路小路有了自己的一群羊。

路小路知道羊繁殖的周期后覺得羊繁殖得太慢。路小路原以為羊像家兔一樣一個月就可以生幾只，那才刺激，幾只羊“忽啦”就變成一群了。可一只母羊一年才生兩窩，太慢了。使路小路萌生偷羊念頭的是那天他看見了村主任家的羊。羊被村主任的瘸爹趕著，村道上蕩起一層土塵，土塵里漾著羊屎味。路小路看村主任的羊悠閑地往村里回，一口氣從肚里慢慢地往外漲。路小路知道村主任家養(yǎng)羊是劃算的，村里有兩個羊肉飯館，每天都要宰上幾只羊，村主任家成為他們的原料場。村里業(yè)務(wù)多，村主任帶客人輪流去兩家飯店吃，結(jié)賬的時候字簽得很爽快。

路小路那天的目光久久地擰著那群羊，心里開始拱出一個念頭。

他開始留心觀察羊：羊是如何走步、如何發(fā)聲、如何翹尾巴屙屎的。然后開始做試驗，他慢慢地挪到一只羊跟前，猛然拽住一只羊，羊“咩”地叫一聲。他又使勁卡羊的脖子，羊踢騰著腿悶聲地叫，他往緊處卡，羊不叫了，可路小路驚出了一身汗。丟下這只，他又抓住了另一只，這一次他一下緊緊端住羊下巴，摳住羊鼻子，使出渾身的力氣往后拖。一米、二米、三米，拖出十幾米遠的時候他乏透了，手心粘嘰嘰的，一松手，羊“咩”地叫起來。那一聲是一直憋在心里的，所以叫起來格外長，格外響。路小路覺得這一招還不行，如果去弄人家的羊，這聲悶叫等于給主家打招呼。他坐在橋頭的柳樹下，樹上的麻雀唧唧喳喳的，幾片樹葉落在他頭上，一片樹葉滑過耳朵，癢癢的。路小路有些慚愧地看那兩只羊，為表示歉意，他折了幾根柳枝扔了過去。

幾場演習(xí)之后，他的手有些癢了。

路小路下手是在十天后。下手前的幾天里，路小路坐在河灘上，一直想把心事理出一個捻，寸長的草在眼前時而清晰時而迷蒙。他不時地鼓勵自己，甚至制訂了一整套計劃：什么時候動手，什么時候洗手，計劃得很周密。他知道這活兒不能長干。有時候他又否定自己：偷，可是違背良心的丟人事啊，娘知道了會氣出一場病的。可在一次次地放棄之后，他又一次次地為自己打氣，漸漸地，那個念頭在心里生了根。

在他認(rèn)為時機成熟的那個夜晚，他終于下手了。

老天也像是故意要成全他。半夜里，起風(fēng)了，天地玄黃，風(fēng)哨一陣陣地響，像深山峽谷里的一陣陣?yán)呛俊Ｂ沸÷肥掷锏嘀桓毨K，沒費多大氣力就跳進了村主任家的老院子。院子空曠，老榆樹甩動著枝條，地上是一片狼藉的樹葉。路小路知道院里只住著村主任的瘸腿老爹和羊，村主任和老婆、孩子住在另一個院子里。那是一座很扎眼的大院，三層樓，院墻也貼了瓷磚。村主任家有一條黃狼狗，那狗有時晚上會跟著村主任來街上轉(zhuǎn)，有時會按村主任的意思游蕩到圈著羊的老院里。

路小路沒遭遇那條狗，這使他的偷羊生活開始得很順利。他利索地抓住一只，在其它羊還沒有感覺的瞬間把羊弄出了圈。他那一刻的力氣特別大，手特別辣，連抱帶拖把那只羊弄出了院子。那只羊撲騰著，喉嚨里翻騰著一股東西，他使勁摳著羊的喉管，后來在白晝來臨時發(fā)現(xiàn)羊的喉管被摳斷了，他手上沾滿了血。

騎車回來時，村莊還睡著。他又故意繞到那個院子外，在院前停了會兒，才有幾聲羊叫傳出來。

忽然有一種釋放了什么的感覺，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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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個凌晨回來時，娘坐在門口，一點點看他走近。娘的頭發(fā)濕漉漉的。他“撲通”一聲跪在娘面前，握著娘的手，眼淚下來了。他心疼娘，爹走后，他和娘相依為命，娘供他上初中，上高中，高考沒中，娘還讓他上。他不上了，不能看著娘再這樣受罪，上學(xué)時每次回家都會看到娘的腰又佝了一寸，每次回家娘就這樣坐在冷地上等著他，看見娘的身影，他的心被揪著一般地疼。可最終他還是讓娘失望了，走出考場他吐出一口氣，知道自己沒有考上又吐出一口氣。因為這才是自己真正盼望的結(jié)果，一個老娘有多大的能耐啊，七十歲的人了，種著幾畝地，農(nóng)閑的時候還要去開荒，路小路每次想起來心里都硌得慌。

娘今天又這樣等著他。

他拽緊娘的手：“起來吧，娘。”

“兒呀，你到底干啥去了?”

“溜達啊，娘。”

娘搖搖頭。

路小路在那一刻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娘，差一點就吐了心里話，天下的兒子在娘面前是最容易軟弱的。他的心軟了，又一次一次地把軟弱的念頭壓服了。他說：“娘，我去幫一個同學(xué)往城里送菜，他家種了兩個大棚，隔幾天往城里送一次菜，每次他給我二十塊的幫工費。”

看娘似信非信的眼神，路小路又說：“真的，娘。”

“娘，我想掙錢，想翻蓋房，想讓娘住好房。娘，我大了，不能再讓娘操心了，我有個同學(xué)她在城里打工。那天碰見她，打扮得可漂亮了，如果可能，我把她娶回來做你的兒媳婦。”

“她叫啥?”

“叫小惠。”

“名字好，可那事是不能勉強的。”

“娘，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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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子不吃窩邊草”，偷過村主任家的羊后，他把目光移遠了，甚至遠到了幾十里之外。路小路在偷羊的過程中鍛煉了一種嗅覺，遠遠就能聞見羊身上的那種味，就能判斷出誰家有多少羊。路小路有個原則，對那些只養(yǎng)了幾只的戶不偷，他心里清楚這些養(yǎng)殖戶家底薄，他們買不起大群的羊，手里的羊周轉(zhuǎn)快，老是等著花錢。路小路專偷那些成群的羊，這種養(yǎng)殖戶家底厚，少了兩只發(fā)現(xiàn)得也不會及時。路小路的膽子逐漸大起來，現(xiàn)在可以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站在一個村莊的大街上，像一只獵犬嗅著那些飄過來的膻氣。他的技巧越來越熟，幾分鐘就可以收拾一只羊，隔幾天他就要去戲院街一次，把羊帶進“伍記羊肉”的大門。他一次比一次從容鎮(zhèn)定。

路小路一直沒見著伍老板，老板總是忙。老板不但是老板還是縣里的政協(xié)委員。伍記的生意好，城市的每個十字路口都有他家的羊肉店。老板有一輛小車，路小路只瞅見過老板的身影。他羨慕老板，靠殺羊坐上了小車，當(dāng)上了政協(xié)委員。

但路小路和老板娘已經(jīng)熟了，路小路后來經(jīng)常去后院她住的地方，那是豎在羊肉鋪后院里的一座漂亮的小樓。

路小路那天抬頭看見老板娘身后掛著一個大鏡框，鏡框里整齊地碼放著照片，中間是一個男人的單身照：穿西裝，打領(lǐng)帶，右嘴角有一顆黑痣。路小路定定地看著照片問：“嫂、嫂子，這是老板嗎?”

女人轉(zhuǎn)過身，揚揚頭：“哦，是他，他在草原上看羊。”

路小路的心一下子寬起來：“大草原?”

女人說：“是呀，他年年都去大草原，草原上的羊多啊。”

“你去過草原，見那些羊了嗎?”

“去過呀，前年秋天我們一起去的。”

“羊在草原上野跑嗎?”

“羊們跑得有規(guī)律，一片草地養(yǎng)育一片草地的羊，還有草地上的那些馬，那些牛。羊在草原上的那種白，把草原襯得像一幅畫兒。”女人站起來指著鏡框里的幾張照片：“這都是在草原上照的，人在草原上多渺小。你看，我們的身后，那些羊、那些馬、那些牛……我們仰頭是在看頭頂?shù)镍B兒。”

老板娘的話題被挑起來了。

后來他說：“我真想去看看大草原。”

老板娘說：“現(xiàn)在我也想了。”

“老板還在草原嗎?”

“是，他還在草原上，可能被草原迷住了，每年秋天他都要去草原住一段，看草原上的羊和馬，聽草原上的歌。過幾天會趕回來一群羊。”

回去的時候他站在河堤上，對著遍野的青紗帳，眼前幻化出望不到邊際的大草原，仿佛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在草地上，羊兒和馬兒在跑，歌聲響起來，那樣雄渾、悠揚、高亢。他的心充滿了對草原的向往。

他不像起初那樣倉皇了，每次出那個紅漆大門前，他都對煮肉的師傅說：“給我兩個羊蹄子啃吧，我賣了這么多羊，羊不在了，可我連它們的蹄子也沒嘗過。”

他兜著蹄子悠悠地往“伍記羊肉”走，羊蹄子的熱氣從手指縫里往外冒。現(xiàn)在的路小路學(xué)會了喝酒，他就是在“伍記羊肉”練習(xí)喝酒的過程中認(rèn)識小惠的。小惠不是她的同學(xué)，他對娘說有個同學(xué)叫小惠是蒙老娘的。之前，他一直在戲院街的地攤上喝糊辣湯，每次賣了羊，坐在那個棚子下，面前是一個長案子，屁股下是一條長矮凳。他學(xué)著城里人的樣子吆喝：“一碗湯，五根油條。”一碗湯不過癮，再把碗伸過去，吆喝著：“再加碗湯。”湯喝了，油條吃了，一抹嘴，蹬上自行車回家。

后來，路小路就經(jīng)常坐在“伍記羊肉”了。

路小路的酒量慢慢大了，已經(jīng)大到一次能喝半斤，他對笑瞇瞇的老板娘喊：“來個‘酸白菜拼海帶’。”老板娘就喊：“小惠，給路小路端‘酸白菜拼海帶’。”就這樣他知道了女孩叫小惠。他不僅要“酸白菜拼海帶”，還讓小惠把羊蹄剁碎放在盤子里，路小路去吃飯時正是人少的時候，老板娘和小惠也顯得清閑。這就使路小路和小惠有了很多說話的機會，路小路知道了小惠也是高考落榜，因為家里窮選擇了打工。小惠知道路小路的情況和她差不多，畢業(yè)后成了一個羊倌兒，現(xiàn)在養(yǎng)羊販羊，隔幾天進趟城。小惠喜歡看路小路手夾羊蹄時的一副饞相，像村里的一條狗啃一只死雞。

有一天路小路兩眼瞪著小惠的臉說：“小惠，見過宰羊嗎?”小惠搖搖頭。路小路說：“一個活生生的動物，幾分種就被剝皮破肚。那些宰羊的刀可真利，沒看清刀影，血就出來了，羊在喊一聲娘后就永遠的安靜了。殺羊人剝羊皮像為羊脫衣裳。”路小路說話時臉顯得陰沉，眼里仿佛藏著一層霧蒙蒙的東西。

小惠說：“殺雞也是一樣的，‘啪嘰’一刀就沒命了。”

路小路說：“第一次賣羊我都受不了啦，我說我不賣了，倚著他們的紅漆大門哭。我看到殺羊的臺子周圍，有很多血淋淋的蹄印子，像酒盅恁大的蹄印子，你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嗎?是羊死亡前拼命掙扎的見證。那些殺羊的人拽羊，羊撅著屁股往后扯，蹄子死摳著地，一次、兩次，一只、兩只。那些地面，硬硬的地面愣是被它們摳出密密麻麻的小蹄坑，那些蹄坑是羊的血羊的魂啊。”

路小路臉朝著窗外，臉上的肌肉緊繃著，甚至有點抽搐。

小惠仿佛看到了那些死亡的羊。她壓低嗓音勸路小路：“吃飯吧，我給你端面。”

路小路意猶未盡：“路老板去草原趕羊了，你去過草原嗎?”

小惠的心被挑亂了，眼前也幻化出無邊無際的大草原，路小路的話使小惠藏在心底的憋悶感釋放出來，她和路小路一齊往窗外看，天白了，又一個清晨來到了。

路小路走出飯館帶出一股羊膻味，走了幾步，扭頭見小惠還站在門口，一句話從喉嚨里憋出來：

“小惠，找個地方，我要好好地跟你談一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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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坐在城內(nèi)的湖水邊。鄉(xiāng)里沒有這樣的湖，有的是河。鄉(xiāng)村的月夜給人的感覺是靜，月兒灑在水面上，讓夜色透著一種憨誠。而城里的湖像嫁進城里的一個村姑，城市起初是沒有湖的。

他們聽見水面不時發(fā)出“嘩啦”的響聲，還有從鄉(xiāng)村跑進城里的蛐蛐的叫聲。

路小路說：“小惠，你聽那蛐蛐，都是從咱鄉(xiāng)下跑過來的，城里哪會有這樣的蛐蛐，咱們就是從野地跑進城市的蛐蛐，咱們的交談就像這蛐蛐的叫。小惠，愿聽我說話嗎?真心地講，我一直想找個傾吐的對象，見你幾次后，有些話就想跟你說。”

小惠沉靜地望著湖水。

“你甘心嗎，小惠?”那句話是伴著一口長氣吐出來的。

小惠把頭伏在支起的膝蓋上。

“我不甘心啊!小惠。參加高考我是故意把分拉低的，我知道我能考上，而且能考得不錯，分?jǐn)?shù)出來后，班主任找我說，‘路小路，你把老師耍了，你咋能這樣考啊，你是學(xué)習(xí)尖子吶’。那一天我哭了，我只能打碎了牙齒往肚里咽。我只有這樣啊。我爹死得早，老娘供我上學(xué)，七十歲的人了，整天弓著腰在田里干活。我不能再讓她受苦了。可我不服啊，我真想有一天再去上幾年學(xué)，實現(xiàn)自己的夢。回了家，當(dāng)母親看我整天村里村外一條狗樣地游蕩時，她說：‘放羊吧，孩子，不要老悶在家里，把心給悶小了。’我掂起羊鞭，天天和一群羊行走在村外的道路上，天天坐在河灘上，看河水一波一波地流，聽羊‘咩咩’地叫，我把心中的話對羊說，把想說的話用羊鞭寫在河灘上，整個河灘都快被我寫滿了，我覺得我只不過是一只會說話的羊。小惠，后來，我就販羊了，我覺得這比養(yǎng)羊快。”

路小路停了停：“小惠，愿意聽我講這些嗎?”

小惠扭過臉，對著路小路說：“路小路，我聽著呢，你的話讓我也想起了我的母校，我的同學(xué)、我的家、我家房后的蛐蛐。我知道蛐蛐為什么也跑進城里叫了，那可能是一種宣泄。哪一天，我們這些落榜的同學(xué)也弄個聚會，我們也好好地宣泄一下。”小惠的話很誠懇，眼角亮亮的。

路小路點點頭說：“現(xiàn)在不能，我們現(xiàn)在的樣子還不行。”

路小路站起來，兩手摟著湖邊的一棵樹，慢慢地把身子也貼到了樹上，水中有個模糊的影子。好像下了很大的決心，路小路說：“我想對你說，其實，我是個賊。我偷羊。有一天我站在河灘上，看見村主任家的羊一悠一悠地往村里回，我下決心去偷村主任家的羊。第一次偷了兩只，后來隔幾天我下一次夜，我用演習(xí)好的手藝去抓那些圈里的羊，然后頂著霜氣往城里趕。我知道我偷過誰家的羊，知道該去偷誰家的羊。后來，我主要倒騰羊。真的，小惠，我是強迫自己干的，我覺得這樣干很刺激，心里不憋得慌。”路小路的眼淚出來了。他仰著頭，望著頭頂，一顆流星劃過，村里人把這種星叫賊星，他看著那顆星往水里掉，把樹摟得更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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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小路有一段時間沒有下夜了，他去廟會上買羊賣，倒手一只羊能賺個二十三十的。回來了再去河灘放一陣羊。他為家里割回一小垛的草，遇到雨雪天，讓羊吃這些儲備。那個小垛頂不時地會落上一群鳥，大都是村里村外亂飛的那種麻雀兒，有時也會落上幾只鴿子或兩三只斑鳩。老娘沒想到兒子這樣能干，兒子長了心，是當(dāng)娘最盼望的。

但路小路又偷了村主任家一次羊。

如果不是白天又碰見村主任也許他不會再去偷了。早飯后他趕著羊出村，村主任站在村口，兩眼往村外的遠處瞅，身后的黃狗學(xué)著村主任的姿勢站著。路小路不知他在瞅什么，臨河鄉(xiāng)河柳村的村主任是夠氣派的，他沒有專車，但只要出門都會有車坐，就連這條狗據(jù)說也是幾千塊錢從地稅所長家牽來的。

于是，一個念頭從路小路的心頭倔犟地往上拱。

半夜時，路小路出來了。他站在村主任家的那個老院子外，星星在秋天的高空上閃。路小路聞見了空氣中的羊膻味。他先是靜靜地在夜空中站著，身子顯得孤獨，爾后一步一步地踱到墻根，每一步似乎都要把腳下踩出一個坑。然后他攀著院外的一棵椿樹爬上墻，又摟著一棵楊樹下到院子里。他很順利地把一只羊弄到了手，拖到了村外的老井房。在第二只剛拖出街門時，兇狠的狗叫聲響過來，游蕩在村子上空。叫聲里，一個身影正悠著步子走，腳步和著狗叫聲往前挪，好像狗叫聲是腳步的伴奏。路小路拖著羊，羊太胖了，他的身上開始冒汗。叫聲越來越近，他看見狗的身子在夜色中一聳一聳的。這是偷羊生涯中第一次遭遇險情。他慌了，不是怕那個村主任，他是怕因此把以前的一切都暴露了。想到還沒有見過面的路老板，還有他的草原夢，想到對他滿懷期望的老娘，想起那個夜晚聽他傾訴后沒有埋怨、沒有指責(zé)、也沒有評價，只是默默地望著湖水的小惠。

狗竄過來了。

他丟開了那只羊。

躲在玉米地里他靜靜地坐了幾個小時，地里的小蟲子叮過來。他坐著，靜靜地坐著，透過青紗帳的縫隙，他看見深秋的天空一如既往的藍。在他丟開那只羊時，那羊先是驚悸地瞅著周圍，之后突然向院子里竄。路小路聽著外邊的動靜，村里沒有出現(xiàn)他想象的喧嘩。他看見村主任領(lǐng)著狗在村頭站著，撒了一泡尿，狗也學(xué)著他的樣子撒了一泡尿，爾后他和狗拖著步子向村里回。

慢慢地他心穩(wěn)了，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坐在父親的墳?zāi)骨啊Ｋ酒饋恚o靜地站著，彎下腰去撫摸墳上的那些草，那些藤。他一驚，像忽然看見了坐在門口的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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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小路和小惠坐在一座新樓的工地上。

路小路真誠地看著小惠，滿臉透著一種莊嚴(yán)。“小惠，今天鄭重地告訴你，我不偷羊了。”好像走過了一個多么委屈的過程，好像告別了一段屈辱的經(jīng)歷，路小路百感交集，淚“嘩”地出來了……

路小路止住哭，淚還在不住地往外溢。路小路說：“其實，這么長時間我沒偷過多少只羊，我在心里記著，一共偷了二十四只。其中村主任家的三只，其他村的村主任和其他人家的羊二十一只，后來賣過來的羊都是靠我的眼光掙錢，慶幸的是我沒有被抓住過。我不再偷羊了，從今天開始就洗手不干了。我不能再……已經(jīng)二十一歲了，我要好好地去干事，不能讓娘再操我的心了，相信我，小惠，我會永遠告別這種生活的。”

路小路說：“我偷過誰家的羊心里有數(shù)，將來我會加倍還他們，這筆賬我會永遠記著。”

小惠扭頭看著這個流著眼淚的同齡人，在心里相信了他。

路小路說：“我把一個人告了，那個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抓了，他也是偷羊的，但他手狠，還偷牛、偷馬。我悄悄地把他告了，估計他會在勞改場干幾年。”

“小惠，我這樣做對不對?”

小惠鄭重地向他點頭。

路小路說：“前天清晨我看見一個婦女可憐巴巴地來城里找她家的羊，她家的羊是我偷的，只偷了一只。她一家一家肉鍋找，她說她認(rèn)得她家的羊，剝了皮也認(rèn)得，可偏偏她沒去“伍記”找。所以到底她也沒找到那只羊。昨天夜里我把羊錢還她了，那只羊賣了一百五十塊，我把二百塊錢塞進了她家的門縫里。”

小惠說：“我不知道究竟該怎樣對你說，但我贊同你的做法。”

路小路站起來，說：“小惠，我現(xiàn)在就去洗澡，徹底把自己洗干凈，我要把身上的那個‘賊’字洗掉，我要一直洗到澡堂關(guān)門，狠狠地泡，把心也扒出來泡了，我現(xiàn)在就去買香皂，再買一把刷子，把身上狠狠地拉幾遍，小惠，我會讓你看到一個嶄新的路小路。”小惠站起來，看路小路直起腰硬硬地向一家浴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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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小路是被刺眼的車燈照醒的，那燈很炫目地明了一下，忽然又滅了，于是路小路的眼前顯得更黑。半夜了，路小路一直蹴在“伍記羊肉”的大門旁，車燈讓路小路的心怦怦地狂跳起來，莫非是老板回來了?路小路蹴在門口等老板。今晚他喝醉了，喝醉了賴著不想走，他太想見見老板了，想跟老板到草原上去。今天他問老板娘，老板娘說該回來了，就這兩天，也許就在今夜。剛才他夢見老板了，老板的身后跟著一群羊。可是那燈又滅了，眨了幾下就滅了，而且車是貼著墻根停下的。路小路醒了，站起來，慢慢地看見兩個身影離他越來越近了，腳步放得很輕。他忽然迷瞪過來了，不正常，那燈滅得不正常。這方面他是有些經(jīng)驗的，那腳步的輕盈，那暗下去的燈證明向他走來的兩個人影不正常。他又醉醺醺地臥在大門旁。走到他面前的兩個人壓著嗓子說：“你是干啥的?滾!”他沒有動，只是哼一聲。那人照他的襠踢一腳，他又哼一聲。“娘的，是個醉鬼。”另一個攥了他的領(lǐng)口。他迷迷糊糊站起來：“哦，哦，這是哪啊，啊，啊，啊，我躺在您家門口了?對，對不起。”他罵罵咧咧、歪歪扭扭貼著墻根走，走幾步，停下來，解開腰帶，對著秋天的夜空撒起尿來。寒氣一激，他不自禁地打了個很有力度的尿噤。他徹底醒了。賊，碰見賊了。夜色中他看見一個賊跳進了院子，大門慢慢地打開一道縫。路小路蹲下來，又貼著墻根跑回去。他擂動了大門，扯直嗓子喊：“有賊呀，賊跳院里了，都起來呀。”他撞開大門往里跑，一邊跑一邊扯直嗓子喊，叫喊中看見院里的燈亮了，一個人影竄過來，一腳把他踹翻了……

醒來時，滿眼都是晃眼的白。眼前有張似曾相識的臉，那人呼出一口氣，老板娘拉著他的手說：“謝謝你，路小路。你不是想見他嗎?這就是老伍。”路小路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伸出手，沉沉地說：“……我，我想跟你去趟大草原。”伍老板握著他的手說：“養(yǎng)好傷，我?guī)闳ゴ蟛菰！豹?/p>

小惠閃到他面前，身后跟著兩個穿制服的人。小惠有些歉意地說：“路小路，原諒我，不然將來我會覺得你身上不干凈。”

路小路無奈并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

責(zé)任編輯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