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車門“砰”地一下打開,那口油黑锃亮的棺材被人抬到地上時,我看到陳金標的臉色變了,就像有人抽了他三巴掌似的。他的腮幫明顯地凸了出來,他大張著嘴巴,漏氣樣地說,你……你們這是干…干什么……
沒有人理睬他,棺材一到地上,棺材面就拉開了,里面躺著游四法。游四法全身穿戴齊嶄,雙手放在胸前,死魚樣的眼睛,一錯不錯地盯著明晃晃的天空。喧鬧的工廠一下子安靜了下來。那時候正是上午九點多,太陽暖烘烘地照著一切,不遠處的稻田里有鳥雀歡快的叫聲,大家甚至聽得見電流在電線里嗡嗡走動。但這種安靜持續的時間相當短暫,一會兒,哭聲就像報警器一樣響起來。游四法的母親和女兒撫著棺材,號啕大哭,邊哭邊嚎,四法啊,我的兒啊,早知道老板這樣黑心,你就不用為他賣命!殺千刀的老板啊,你不得好死!……爸啊,你這樣,我怎么辦?我還要上學啊!……
那催人斷腸的哭聲把廠里的一班工人都吸引出來了,雖然是躲躲閃閃的,可我看得見他們的表情,驚訝、茫然,欣喜、迷惑、蠢蠢欲動……各種都有。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我悄悄打了一個電話。不多一會兒,那輛標有電視臺臺標的采訪車就過來了,里面的記者魚貫而出,端起攝像機對著這個喧嘩的場面一陣猛掃。
陳金標如夢初醒。他張開雙臂,像只大鳥一樣撲過來,想要阻擋記者們的拍攝。可他跳到這邊,那邊“咔嚓”一下,跳到那邊,這邊“咔嚓”。到后來,他就像是在舞臺上表演,嘴里不停地說著什么,唾沫四濺的,可聽不清他在說什么。他的一個部下可能想幫助他擺脫這種窘境,沖著他大聲喊,陳老板,我打110了,警察馬上就過來了!你不用急!
陳金標全身一震,脫口斥道,不許報警,報你媽個警!
那位部下愣住了,不知道老板葫蘆里裝的是什么藥,他拼命地撮著耳朵,想努力弄明白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陳金標撲到那口棺材邊,拍著棺材板說,四法,你不要嚇我好不好。有話我們好好說。
游四法的眼睛微微動了動,仿佛剛從睡夢中醒來的樣子,但他沒有說話。
四法,我們可以坐下來談談的。陳金標強壓住怒火,顯得有些低三下四地說。
游四法還是沒有說話。
這時候,警車一路鳴叫著狂奔而來。陳金標直起了身子,想了想,然后走進了自己的辦公室。
那位被陳金標訓斥過的部下和顏悅色地說,大家靜一靜好不好?你們這樣,不利于問題解決??吹骄爝^來了,連忙迎上去,自我介紹說,我是這里的辦公室主任,他們一大早就來鬧,搞得我們連生產也無法進行……
放屁放屁!人群中有人喊。
那位主任的臉皮紅了,自嘲地說,你們讓我把話說完好不好?
該我出場了。我大聲喊道,不要你說,讓陳金標出來說。
對對對,叫陳金標說!人群中有人附和道。
那位主任朝眾人點著頭說,好,我去找,我去找。但找了好長時間也不見他出來,更不見陳金標出來。我帶了幾個人里里外外找了個遍,還是不見陳金標的蹤影。我清楚他是腳底抹油,溜了。
我冷笑一聲,你以為靠溜就能解決問題?做夢去吧。我葉脈不信拿不下你。我叮囑游四法和他的親屬繼續號啕大哭,流不出眼淚來也不要緊,只要在哭就行。我又請記者們深入到工廠的每一個角落,找能夠談得上話的人談話,把一切能夠拍到的東西都拍下來。
我們正忙乎著,手機響了,是從棺材里發出的。游四法受驚般跳起,然后又趕緊躺下,他摸出電話,把他高高地舉在空中。有人把他遞給了我。
電話里傳來陳金標的聲音,四法,我們坐下來談好不好,求你不要這樣了。這樣影響不好。陳金標以為是游四法在聽電話。我故意沒有回答,只是把鼻息弄得很粗重。
陳金標態度誠懇地說,四法,你要理解我。
我說,限你下午三點前到你廠里解決問題。你不來,后果自負。我啪地合上了手機。
一切繼續。我手一揮說。
于是,哭聲一片。
坐在金標電鍍有限公司的會議室的沙發上,我仍抓緊時間在腦子里設想和陳金標談判的細節。在此之前,我一直沒有暴露身份。我在考慮向他表明身份的時機。談判前還是談判后?我思考了一陣,最后還是決定見機行事。如果陳金標爽快地把這事解決了,我就不表明我新聞記者的身份了,如果他繼續耍花槍,那我就給他亮底。
前前后后已經一個多月了,我一直在關注游四法。
關于游四法的消息,是我的高中同學王小軍傳遞給我的。
那天,王小軍到杭州來玩,順便到電視臺來看看我。吃飯的時候,他提到了這個名字。他說游四法,你知道么?我在腦子里搜索了一陣,一片空白,便茫然地搖搖頭。他提醒說,和我們同屆,三班的,和人打架,把人家的門牙也打飛了。數學成績很不錯的,得過市里的二等獎。這么一說,有點印象了,那個有一顆齙牙,說話老是咝咝咝往外吐氣的瘦個子。記得當年得獎他挺不服氣,因為那次和他同去參加比賽的我得的是一等獎。那次比賽后,我更加發奮了,最終把自己送進了北廣。
王小軍說,游四法慘了,躺在床上也沒幾天好挨了。我渾身一激靈,問怎么回事?王小軍說,這個人脾氣犟,好打抱不平。在嘉善一家電鍍廠打工,因為容不得同廠的工友打架,他去勸,結果讓人捅了幾刀,其中有一刀捅在脊柱上,下半身動不了,只能癱在床上。老板給他看了一陣,也不看了,把他送回家后就不見人影了。老婆離婚了,把女兒丟給了他?,F在是他近八十歲的母親在服伺他……
他這是見義勇為,可以申請見義勇為獎的,而且還可以讓他服務的企業賠償,他是工傷么!我說。王小軍嘆了一口氣,說這事也不知怎么搞的,先是說他見義勇為的,最后不了了之,又說他是工傷的,后來也不了了之。什么時候你過問一下,幫他呼吁呼吁。我心“怦”地一跳,這不分明是一個可以做做話題的好東西?我在省電視臺的評論部工作,是這個部的一名副主任。我的工作就是搞策劃。這年月,新聞策劃越來越重要。我們臺長都把它上升到了一個理論高度,說是沒有新聞策劃的電視臺,等于是摸著石頭過河。
在做這個策劃之前,我特意去了一趟老家,在王小軍的帶領下,還去看了看游四法。去游四法家是一個春天的下午,天空中飄著毛毛細雨。走在泥濘的村道上時,滿眼都是蔥綠的樹木。游四法家和我想象的差不多:低矮的瓦房破敗不堪,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屋子里的東西堆得橫七豎八,明顯長久沒有人料理了??吹轿?,他們一家三個人都抹眼淚。我的鼻子酸酸的,想不到眼下還有生活這么窮困的人,而且這個人還曾經是我的同學。游四法哭過后就平靜了,說自己的故事時,就像在說別人似的。他撩起被子給我們看他的下半身。他的下半身已經沒有什么知覺,開始萎縮了。
我詳細詢問他這個事件發生的時間。他一說,我大吃一驚,因為那事已經過去了三年多。心里閃念的是:過訴訟期沒?怎么拖了這么久?老板說會解決的,我信了,就在家等。結果等了這么久都沒解決。那你打算怎么辦?我問。游四法苦澀地咽下了一口口水,說,還能有什么辦法,過一天算一天吧。那你還有女兒啊,你不為自己著想,也得為女兒著想,她還在上初中。游四法嘆了一口氣,她投胎在這個家,算她命苦。他一說,邊上他的女兒“哇”地一聲哭出來。他卻潦草地對他女兒說,你也不要哭了,你生來就是這個命,有什么辦法。也許正是這句話,觸動了我的敏感的神經,我勸慰他說,你不要自暴自棄。王小軍也安慰他說,辦法總比困難多,讓我們共同想想辦法。游四法沒有我們想象的激動,他有些輕描淡寫地說,謝謝你們的好意。
他沒有辦法送我們,他的老母親和女兒送我們到村口。在那里,他的老母親給我們跪下了,你們一定要救四法啊,他自殺過三回了,觸電、割脈、上吊。他苦?。∥覀儼阉赣H攙扶起來,心里直覺得冷颼颼的。
接下來的幾天里,我和王小軍一起跑了司法局,請教了律師,想搞個法律援助。到了司法局,我們才知道,游四法的事,他們早就了解,并且專門去協調過,但存在著兩大困難,一是取證較難,比如說替他申報那個見義勇為獎吧,當時他是為誰見義勇為,由于當事人已離開嘉善,沒有證人,那等于是一句空話,還有工傷的事,老板改口說,憑什么來證明他是見義勇為?明明是一群人斗毆么。不好好干活,打架,鬧出事情來,還要我埋單,這沒有道理。電鍍廠工人的流動性大,常常是一撥兒來又一撥兒去,知道這件事的人越來越少。二是屬地問題,由于游四法的行為發生在外地,和他的家鄉的條款對不上號。于是,游四法的事就這樣拖了下來。我們也愛莫能助啊。援助中心的周主任一臉的惆悵。王小軍滿懷希望的心一點點地涼了下去,他不無怨意地說,照這架勢,游四法只有等死了?
這樣的事我見得多了,沒他那么沮喪。我清楚,要想解決一件事,沒有人是萬萬不行的。許多事情,并不是真的不能解決,關鍵是沒有人去做。相反,我暗暗還有點高興,因為越是別人不能解決的事,我想辦法解決了,就越能表明我的能力。在游四法母親跪倒在地那一刻,我就想好了,我得幫一幫游四法,既是為了讓游四法有活下去的勇氣,也是為了證明我葉脈的水平。
我說過,我是個搞新聞策劃的,并且,策劃能力還不低。臺里有好幾組節目能夠在省里、中央拿獎,我功不可沒。
我找機會和游四法說了我的想法。游四法一聽,就像觸電一樣地把頭一陣亂搖,算了,不要這樣,又是照片,又是鏡頭的,你看看這里,窮酸得連我自己也覺得難為情,要是這樣的節目播出去,我家祖宗十八代的臉都給丟光了。
我有些鄙夷地看著眼前這個長期臥床、胡子像蒿草似瘋長的男人。這時候了還這樣虛榮,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我怒其不爭地說,你啊,該怎么說你呢!你還有沒有骨氣?
游四法心虛地避開我的灼人的目光,自卑地申辯,我也想爭一爭的,可是胳膊拗不過大腿,他們要財有財,要勢有勢。我什么也沒有。連門也出不了,靠一部電話聯系外面。我真的一點用也沒有……
我在他床前走來走去。然后一揮手說,你不要搞錯了,還有什么人想和新聞斗,和新聞斗最終只能頭破血流!如果你游四法的事我不能替你搞掂的話,那我葉脈就算白在新聞界混了這么多年。
游四法還在猶豫,說要征求一下他媽和女兒的意見,因為他們兩個也是要出鏡的。我氣不打一處來,這種事,還婆婆媽媽干什么?快點決定了,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
游四法看我真心實意在幫他,一咬牙,勉強答應下來,說,是陳金標把我逼到這一步,老子不要這張臉了,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游四法吧。我活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他一記又一記地拍著床板。
我松了一口氣,只有游四法答應下來,這事才能逐步開展。
我拍拍游四法的肩,叮囑他說,面對鏡頭,你要像在控訴一樣指斥陳金標的罪惡,咬牙切齒,歇斯底里,都可以。
陳金標終于還是爽約了。我早料到他會爽約。在中國,誰碰到這樣的事都會退避三舍?;ㄗ约旱腻X心疼啊!看著夕陽在樹梢上一點一點地跌落下去,我的心也一點一點地沉下去。我清楚,今天這個策劃搞得不是非常成功,沒有一步到位把這個堡壘攻下來。但我不灰心,陳金標溜之大吉,那就表明他心虛了。他心虛了,我就踏實了??匆娪嗡姆ǖ睦夏赣H和女兒都哭得發不出聲音來了,真有些于心不忍,可我也沒辦法,他們實在是最好的演員。游四法雖然像平時一樣躺著,但今天他躺得特別規矩,因為在棺材里他根本無法翻身,而且為了逼真,他只能抽空稍微側一下,一旦有陳金標廠里的人出現,他馬上又得平躺著,就像真的是一具死尸一樣。
在導演這出劇之前,我曾經要我部里的記者和陳金標有過接觸,也就是說曾經采訪過他,想采取簡單一點的方法解決這個問題。但陳金標氣焰囂張,說游四法是個流氓,是因為打群架,讓同樣是流氓的人捅了一刀,才癱在床上的;還說他沒去找游四法要損失費就已經是便宜了他,因為他打架,廠里的工人們嚇得都逃光了。他反復強調說游四法是個流氓,該抓起來判刑。記者說,他都慘到這個程度了,你不能從人道主義的角度給予幫助?陳金標“呸”地吐一口唾沫在地上,用力碾碎后說,我寧可幫一只狗,也不愿幫一個流氓。當記者把這些用錄音筆偷錄下來的話放給我聽時,我的肺都快氣炸了。看來,對付陳金標這種所謂的農民企業家,就得有特別之舉。我得搞搞策劃。
一開始,游四法聽說我讓他躺進棺材,立馬就打退堂鼓了。他是忌諱,不想躺。我不以為然地說,游四法,這躺棺材的事,你不躺也得躺,因為從現在開始,這件事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情了,你想逃也來不及了。
游四法讓我這樣一說,也不好再堅持什么,只嘟噥著說,反正我是活死人了,躺就躺吧。
戲就這樣拉開了場子。棺材、服裝及一些群眾演員,都是我想辦法借來的。從演出情況來看,效果還不錯,陳金標嚇得不知躲哪兒去了。一整天下來,演員們也累了。我下了撤退的命令。一直如臨大敵防備著我們的警察,也長長吁出了一口氣,他們的輕松的表情反映在臉上。我惡作劇地對其中一個說,明天可能還要辛苦你們。明天你們還要來?這個瘦得像根晾衣竹竿的警察一臉的緊張。我吹了聲口哨說,當然要來,誰叫陳金標逃了呢?他不想解決問題,我們只能天天來,什么時候解決問題,什么時候我們就不來了。
接下來,我們按照原來來的路線回來了。游四法有些擔心,說,行不行啊,不行就算了,丟人現眼的,傳出去多難為情。
我不想理睬這個窩囊的男人。像他這種打落牙齒只會往自個兒肚子里吞的人,有什么勁?你就算不為自己也得為自己的老母和女兒想想吧。這個事情了結了,我是再也不會理睬他的了,我想。
明天還是同樣的時間、地點上車,誰也不許缺席!我說。
處理完這一攤子,我給參與這個活動的記者們都打了電話,要求他們務必盡快將這個稿子刊出或播出,新聞先報,專題的隨后趕上。因為在圈子里久了,也有良好的口碑,我說一聲,他們基本上都會照做的。當然,最主要的還在于這是一個多么好的新聞??!一個見義勇為的中年人,因為久久得不到社會的承認,在他的生活陷入困境時,鋌而走險,帶著棺材去和老板爭理,要回屬于自己的權益和榮譽,多具新聞性??!我暗暗得意自己的策劃,說實話,這個主意一出來,我自己也差點兒被感動了。
第二天一早,我四點多就跑到游四法那里去了。我睡不著。我被成功的欲望驅趕得坐立不安。他家的門還關著,我就在他家門外走來走去。他家的一條狗現在已經和我很熟悉了,跟著我一起兜圈子,邊兜還沖著我搖尾巴。游四法家的人一開門,我就把他們都拉到上車的地方去了。我怕他們臨陣脫逃。這是關鍵時候,他們中任誰一個不出場演出,這戲就唱不下去。戲唱不下去,不要說解決問題,我葉脈的臉往哪兒擱?事實上,我已把這次策劃看做是我新聞生涯中的一個高難度動作,一次挑戰。
我們的車又出發了,我們的車絲毫不起眼,就是普普通通的一輛卡車。但只要兩扇門一開,棺材就會亮出來,演員也會跳出來,戲就開唱了。這想我這個導演還是相當出色的。我們的車行進在通往金標有限公司的路上,金燦燦的陽光照得它一片通紅。就在這時候,游四法接到了一個電話,那人自報山門,說是市公安局的,他告訴他說,陳金標已經同意坐下來談,他們決定上午九點在勞動保障局會議室開會,具體商量這件事。
游四法愣愣地問我,去不去?
我欣喜若狂,去,當然去。問題基本解決了。
游四法怯怯地說,葉脈,你要陪著我去。
事情就這么簡單,這條新聞一經電視臺和報社披露,又經網上傳播,我故鄉的父母官就坐不住了。他們在極短的時間內作出了決定,責令有關部門立即處理此事,請當事者雙方坐到一起來,好好商量,并拿出了一個方案來。陳金標可能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架勢,會議開了沒多少時候,他就一口應承下來,說該他負責的,他一定會負責。他的態度讓所有的與會者松了一口氣。其實說到底,那事也簡單,就是一個錢字,錢到位了,還有什么不能解決的?宣傳部長遵照常委會的意見,負面事件正面做。他們懇請所有前來采訪過此事的新聞單位,再一次光臨,報道一下他們的處理結果。
游四法做夢也沒有想到,天大的好事會一下子落到他的身上,那情形頗像中獎,窮光蛋一夜之間變成了富翁:他不僅獲得陳金標25萬元的賠償,還被評為了“見義勇為”英雄。當地的媒體及時采訪了他。面對鏡頭,他坦蕩蕩地微笑著說,其實,我只不過做了我應該做的事,得到了我應該得到的東西。聽到他說出這樣的話,我心想,游四法成熟了。其實,人是最善變的動物,和新聞一接觸,他馬上就懂得該怎么對付新聞了。
游四法對我感激涕零,再三在電話中向我表示謝意,甚至說我是他的再生父母。我實事求是地跟他說,要說感謝,你應該謝謝王小軍,是他率先把信息提供給了我,我只不過起了一個穿針引線的作用。我對自己的這種說法很滿意,穿針引線,那需要多大的能耐。這個新聞事例給了我很大的刺激,我再次體會到了做一個新聞策劃人的驕傲。
游四法固執地說,沒有你的幫忙,一切都是零,那些好辦法都是你想出來的。我說你只要記在心里就可以了,好好過你的生活,把女兒照顧好。
那次事件后,游四法時不時地就和我通電話,一會兒是又有記者來采訪了,一會兒又是某個慈善機構要捐贈給他什么東西。我被這樣的瑣事搞得有些焦頭爛額,頗有些惱火。于是我勸他沒有什么特別的事,就別打電話來。同時想,新聞也真是威力無比??!游四法一個瀕于死亡邊緣的人,竟因為新聞變得生動起來。
再接下去,游四法的電話少了。因為太多的新聞事件,我也漸漸淡忘了他。倒是王小軍,有一次因為什么事托我辦理,打電話時說起游四法,說這個人不可救藥,他母親過世后,變成了賭徒,天天坐著輪椅去賭錢,那25萬元已經讓他賭得差不多了。
我吃了一驚,怎么會是這樣?那錢不是留著給他女兒今后學習用嗎?王小軍說,誰勸都沒用。讓派出所抓過幾次現行,看他實在太可憐,也只是警告了他一下,沒有拿他怎么,可他賭性不改。王小軍說,我去勸過,他反罵我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說他的命是撿來的,快樂一天是一天。可憐的是他女兒,輟學了。
我聽不下去了,立馬打電話過去。那邊游四法愣了好久都不說話。我說,你不能這樣啊,一個男人怎么能這樣呢?!游四法嘆口氣說,你別勸我了,就當我已經死了,你就讓我再快樂幾天吧。
你日子好過了,也不能這樣??!我苦口婆心地說。據我所知,這幾年,不斷有單位、有人給他以資助。
好過個屁,我哪里及得上你們,你們吃香的,喝辣的,走南闖北,想到哪里就哪里。就我一個活死人,躺在床上度日子,我喜歡玩牌和你們有什么關系?他氣急敗壞地說。聽到他這樣說,我無言地放下了電話,和一個賭徒有什么可說的,我只是為他的女兒悲哀。
我一直以為,游四法已經像一個標點符號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沒料到,一年后的某一天,我猛然看見國內一本比較有名的紀實雜志發表的一篇文章,專門寫我處理游四法事件的過程,里面把我的關于這個新聞策劃的過程全說了出來。作者是我的一個同行,在業界也小有名氣。而資料提供者赫然寫著游四法的名字。
我氣急敗壞!按捺不住氣憤和游四法打電話,但打不通。通過王小軍,我知道了他的新手機號碼。打過去,游四法像是剛睡醒的樣子,問我有什么事?我說你怎么能把那個事情說出去,你這樣一說,叫我在新聞界還怎么混?
游四法嘿嘿笑著說,這有什么不好說的,你做都做了,有什么難為情的。這是新聞事實嘛。那個家伙也是一個吝嗇鬼,說好了給2000元錢,結果只給了800元。下次刮他兩巴掌。
我氣惱地甩了手機。我再不想聽到他公鴨般的笑聲。
我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指責,最多的是關于我參與制造新聞的行動。新聞造假成了我的罪名。本來這樣的事在業界是眾所周知的潛規則,是新聞策劃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但因為此文章被貼到網上后,我成了眾矢之的。
電視臺我是呆不下去了。臺長很難過,說,你走,真有點舍不得。我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這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的事。
現在,我成立了一個工作室,專門拍紀錄片。有一天,我心血來潮,打電話給游四法,問他想不想拍片?他說給多少錢。我說給2000元。他嘿嘿嘿地笑著說,不行不行,現在找我采訪的都要3000元。你是熟人,但最低也不能低于2500……
我握著電話,不知道該說什么,眼前浮現出那個躺在棺材里,臉色煞白,枯葉般的手在空中無力擺動的男人……
責任編輯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