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娃昨夜磨牙,磨得“嚓嚓”響,像是對誰有深仇大恨一樣。桂哥把身邊的撲克隔鋪扔過去,撒黑娃一臉的牌,黑娃翻個身,又開始磨。桂哥躥過去,扳開黑娃的嘴,塞進幾張撲克牌,黑娃的喉嚨咕嚕了兩下,吐出牌,再翻個身,又繼續(xù)磨牙,響聲經(jīng)久不息。
大家不睡了,睡也睡不著。起身披衣,半認真半開玩笑地商量辦法,如何解決黑娃夜間磨牙的大事。黑娃也醒了,手枕著頭,眨巴著眼,羞怯地聽。
有人叫黑娃臨睡前嘴里含個嬰兒奶嘴,另一 人否定說黑娃出氣會把那奶嘴吹得山響;又有人叫黑娃咬個避孕套,另一人反對說避孕套薄,經(jīng)不住黑娃牙齒磨;還有人說在黑娃的牙齒上拴根繩索,聽見黑娃磨牙就拉,還是有人反對說是黑娃的牙齒太齊整,沒有坎節(jié),拴不穩(wěn)繩頭;最后有人說雞巴就有坎節(jié),干脆把繩頭拴在黑娃的雞巴上。“老大”笑說這招太陰毒,哪有不傷人命傷卵命的道理,東說西說,素說葷說,都不好辦,大家便要黑娃自己說。黑娃就說:“麻煩你們把繩頭拴在我頸子上吧,另外再打個活套,我磨牙齒,你們就拉繩,讓我出不了氣,我就會醒。”“老大”問:“勒死你怎么辦呀?”黑娃露出兩顆大虎牙,很勇敢地說:“勒死我自己負責。”
桂哥在旁邊插嘴,一副深思熟慮的樣子:“依我看要徹底解決這事兒,只有讓黑娃轉監(jiān)。”聽這話,大家驚愕,黑娃一下子從鋪上直起身,挨個看大家臉上的表情,神態(tài)很凄苦。于是大家不再做聲。
一夜無語。
在看守所轉監(jiān)是件很痛苦的事。人有惰性,熟悉的環(huán)境,熟悉的人。大都不愿挪動,反正在訴訟過程中,看守所只是個中轉環(huán)節(jié),凡事能將就則將就。再說了,熟人熟地的,即便有些磕絆,也摔打不到哪里去。中途轉監(jiān),到一個陌生的監(jiān)室不說,起碼遭受一頓暴打——看守所里稱之為“過招”。這一招,黑娃是非過不可的,黑娃是強奸犯,是被“過招”的受氣包,不像桂哥他們,是經(jīng)濟犯什么的,屬于香饃饃類別。如果說看守所的監(jiān)室是一道菜肴的話,那么強奸犯和經(jīng)濟犯則是烹調(diào)這道菜肴必不可少的味精。前者供犯人們欺負侮辱、玩笑取樂——人稱是監(jiān)室里的精神文明建設者;后者出錢消災——所謂監(jiān)室里的物質(zhì)文明建設者。一般說來,經(jīng)濟犯比強奸犯有錢,而監(jiān)室里日常生活中最需的,就是實實在在的錢。
四川人真是說不得事,一說事,就來事。昨晚桂哥剛言及黑娃轉監(jiān)一事,今天上午,所里便分給監(jiān)室一個轉監(jiān)的指標,說是天氣漸漸熱了,考慮大家的身體健康,所里將新組建一個監(jiān)室,其人員就在各監(jiān)室調(diào)配。午休時分,“老大”在鋪上宣布了所里的決定,大家便歡呼,人民政府愛人民,終于想到為我們解決具體困難了,但一涉及本監(jiān)室的具體人選,大家又都不吭聲。“老大”仁慈,“老大”不愿意為難大家,“老大”說:“人民政府講民主,我也學著民主一下,讓大家自個兒決定這轉監(jiān)的人選。當然,有自覺自愿離開本監(jiān)室的人請舉手,不管怎么說,大家都是兄弟一場,我應該尊重兄弟們的意見。”
說完這話,“老大”就盯大家,大家就望黑娃。黑娃呢,就看他被褥上的那團污漬,那團污漬的形狀很像一群張牙舞爪的人,黑娃覺得這群人就是他即將轉去的那個監(jiān)室的人,這當兒,說不定正摩拳擦掌盼望著他,去同他們“過招”哩。
初進看守所的新犯,大都認為在這陽光照不到,目光不能及的地方,各監(jiān)室都暴力、都黑暗。其實不然,主要依靠人情人格人性平衡和調(diào)適人際關系的看守所各監(jiān)室,相互間差別甚大,每個人在監(jiān)里的喜怒哀樂,基本上取決于所有監(jiān)室里的其他犯的良知系數(shù),而良知系數(shù)的高低則決定著監(jiān)室的暴力或溫和,黑暗和光明。因此,新犯對監(jiān)室去向的選擇,原則上即是對魚和熊掌的選擇,就個別來說,甚至可以說是對割闌尾和割性腺的選擇。當然,選擇監(jiān)室,那是不以犯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很多時候,是要憑犯人自身的運氣。但今天誰轉監(jiān)這事就不是單憑運氣了,它還摻雜著個人的好惡。人民政府今天讓大家做主一回,大家當然得鄭重選擇。是走是留,其實大家心里都有底,這個監(jiān)室是看守所里的文明監(jiān)室,余所長直接管理,監(jiān)室里的“老大”又是全所公認的老好人,所有的監(jiān)室成員都以此為榮哩,大熱天的,誰都不會從陰涼壩往太陽里跳。那么誰留誰走呢?這真的值得大家認真考慮。
看大家都望著黑娃,又都不吭聲的窘迫狀,桂哥覺得自己不出面不行了。有些事情需要一個“顫花”去捅破那層紙,這一刻,他有一種“天降大任”的感覺,塌鼻子旁的幾顆雀斑瞬間也就變得通紅。他對黑娃說:“你裝什么憨喲,你快舉手呀,給你個臺階也不知道下。”黑娃哭喪著臉,又是逐個觀察大家的面部表情,見大家沒什么明顯的態(tài)度,于是便把頭埋進褲襠,自言自語地小聲嘀咕。
桂哥沖過去,一把抓過黑娃的手,向上舉,黑娃掙扎,抽回雙手,夾在雙腿間,淚花在眼眶里打閃。
桂哥用腳踢黑娃的屁股,邊踢邊罵:“你舉手嘛,你龜兒子磨牙齒,要把我們磨死呀!”
黑娃舉手了,一直游蕩在他眼眶里的淚水流出來,撲簌簌地掉在被褥上的那團污漬上,他把手舉得很高,嘴里終于說清楚了那句一直在嘴邊嘀咕著的話:“我舍不得大家。”
桂哥狠狠地把黑娃踹倒鋪上,他說你舍不得大家,大家舍得你,男子八叉的,不要自作多情。
這當口兒,“老大”發(fā)話了,他叫黑娃把舉著的手收回去,他對大家說,我剛才說過了,大家兄弟一場真是不容易,大家的事兒大家辦,我再學學人民政府選市長的辦法,來他個無記名投票。為確保本次選舉的公正,請各位把轉監(jiān)的人名填好,直接交給管教,叫他按照大家的意見來監(jiān)室提人。
黑娃沒再言語,也沒填票。趁大家填票的當兒,他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幾件破衣破褲,一床小被褥,就是他的全部家當了。那雙塑料拖鞋,還是桂哥送給他的。桂哥剛進監(jiān)室時,對黑娃可好哩,對大家可好哩。日子長了,大家相互了解了,他就變了,整天罵這個打那個的,財大氣粗得很。這些,黑娃心里明白,但嘴上不說。說個啥呢,全監(jiān)室的油葷都是桂哥在滋潤,沒有桂哥,大家只有頓頓吃泡菜的命,有個頭疼腦熱的,也沒錢醫(yī)治。這年頭,有錢即是大哥,無錢只能作小弟。走就走吧,黑娃想,他一時沖動強奸了鄰家女孩,他也是應該遭遇別人的強奸,不管是肉體折磨還是精神摧殘。再說了,人世間哪根樹枝不落鳥,哪片墳山不埋人哪。
桂哥有神經(jīng)衰弱病,晚間聽不得任何響動。黑娃即將被驅逐,他打心眼里高興。這會兒,他正眉飛色舞地同幾個犯人說“養(yǎng)生之道”,看守所啥都不好,就是睡覺時間長,這睡覺,可是大補藥啊,俗話說,女人的膚色是睡出來的,男人的精神是睡出來的,還有……
有門鎖開啟的聲音傳來,黑娃下鋪,提起自己的小包袱。桂哥停止高談闊論,伸伸舌頭,幸災樂禍地斜著眼,看黑娃一步一步向門口走。
一身警服的管教出現(xiàn)在門口,手里拿著大家剛才交給他的那疊紙條,煞有介事地巡視全監(jiān)室的犯人,攔住正走向他的黑娃,然后撂下句話便走人。他撂下的那句話是:“桂哥,收拾東西,轉監(jiān)。”桂哥先是一驚,繼而愣住,坐在鋪上,雙手來回揪扯著手皮,手被揪得泛紅。隨即,塌鼻梁上有眼淚往下滑,剛才還通紅著的幾粒雀斑一下子變得深黑。
晚餐,食堂賣加菜,伙夫們照例把一盆油汪汪的麻婆豆腐紅亮在監(jiān)室前,要在往日,這會兒是全監(jiān)室的人最歡欣鼓舞的時候,這歡欣鼓舞是桂哥購買給大家的,可現(xiàn)在,監(jiān)室里的人你望著我,我望著你,無錢,無言語,無動彈。黑娃卻蠢蠢欲動,“咚”地跪在地對著大家哭,說我讓大家過苦日子了,你們還是叫桂哥回來吧。“老大”厲聲叱斥:“站起來,打直腰板。”黑娃起身,邊抹淚邊抬頭挺胸,那人模狗樣的,像是要和什么人比試高矮大小,澀澀的目光,透過監(jiān)室的觀察孔,看院壩花臺上那枝淺黃色的苕花,那苕花的根莖細細的,頂上,卻開著一枝碩大的花朵。
責任編輯 肖 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