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你一定要叫我沒頭腦

一

2006年春天的某個周一，我在剛洗過的頭發上噴了許多液體發蠟，結果被風吹成一個奇怪的造型。對此我并不知情。

對面原本空著的辦公桌上坐著一個大眼晴女孩，直發溫馴地粘在腦袋上，一副像修行了八百年的妖精一樣的賢良模樣。她沖我微笑了一下，說你的發型好時尚呀。

于是我樂滋滋地帶著時尚發型去開部門例會。會議的最后一分鐘，主管說，我們每天都要面對挑剔的客戶，大家一定要注意儀容。他銳利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將我打得暈頭轉向。沖進洗手間瞻仰了尊容后，我氣沖沖地對新同事說，我頭發亂成這樣你還說很時尚！她臉色飛紅，說對不起啊，我以為你故意做成這樣子的。

新同事名叫馬櫻丹，人小鬼大是個馬屁精。

因為嘴巴甜又脾氣好，馬櫻丹很快成了辦公室新寵。阿姨級同事尤其喜歡找她搭訕。“小馬，你覺得我這件新衣服怎么樣？”“小馬，你看我的眉毛。”每一次，馬櫻丹總能不負眾望地把她們吹捧得花枝亂顫。

某次，主管穿了一件大紅色毛衣，襯著她蠟黃的臉色像僵尸一樣。我悄悄踢了一下馬櫻丹的腳，想跟她好好八卦一下，以解我早晨遲到被扣罰20元錢之恨。沒想到她看了一眼，說，天！這件衣服可真好看。我氣絕。

二

馬櫻丹與任何人都不會撕破臉皮，吃準了這一點，我毫不掩飾對她的冷嘲熱諷。某段時間，馬櫻丹是我最大的八卦話題。盡管對馬櫻丹的為人相當不齒，我卻不得不承認她的確為本辦公室其樂融融之歡樂氣氛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某段時間，我幾乎變得愛上班。如果我抹了粉底，馬櫻丹會在第一時間說，你今天氣色很好呀。如果我心情不太好，她便會小心翼翼地說，你今天怎么酷酷的。連我拎著煮紅薯進門，她都能說出吃紅薯排毒，難怪你最近皮膚這么好的話來。我一邊心里樂開了花，一邊憤憤地罵，奶奶的，虧她想得出啊。

只是，馬櫻丹的乖巧與我的直率，她的“與人為善”與我的“憤世嫉俗”形成了鮮明對比。她沒來以前，雖然我大錯沒有小錯不斷，同事統統能夠原諒和理解，因為我是職場新人嘛。現在放了馬櫻丹這個好榜樣，大家似乎一夜之間失去了對我的寬容與耐心。

“喂，你就不能學學人家馬櫻丹。”幾乎成了2006年夏天我的噩夢。某日，我問工資時出言不遜得罪了會計阿姨，轉頭便聽到她在洗手間對別人說，總是倚小賣小，可人家小馬還比她小一歲呢。

最最可氣的是，當我向男友抱怨時，他居然說你就學學馬櫻丹嘛，這樣才能混得開。

如果不揭穿馬櫻丹的虛偽畫皮，我這日子是不好混了。馬櫻丹依然整天笑嘻嘻地與我套近乎，似乎對激流或者臺風毫無知覺。

三

那天，我們在東湖路的BUS站下面等車，談起會計阿姨剛做了美容的牙齒。馬櫻丹說，白了好多，蠻好看的。我摟著她的肩膀，裝作很親熱地隨聲附和。忽然說，但是，你覺不覺得她很像一只松鼠。你想想，她的那兩顆門牙在不笑的時候也會露在外面。我學著會計阿姨的樣子，馬櫻丹被逗得呵呵大笑。說，天哪天哪，虧你想得出來。不過真的哦，真的很像。我模仿著《武林外傳》里郭芙蓉陰損的笑容，并且用拇指與食指托住了下巴。

第二天，馬櫻丹對會計阿姨的牙齒美白效果大加贊揚時，我裝作若無其事地說，昨天馬櫻丹還對我說呢，您的牙齒看上去簡直像松鼠一樣。會計阿姨的笑容凝固在臉上。馬櫻丹的臉紅紅的，無力地說了一句：“我沒覺得像松鼠不好呀，那很可愛的。”哈，她居然不打自招。

很快，馬櫻丹的糖衣炮彈不僅不起作用，還成了大家的笑柄。如果哪位同事的衣服不幸被馬櫻丹夸為漂亮，便恨不得立刻跑回家去換。因為滿世界都流傳了馬櫻丹第一天上班時，有意恭維我的發型，結果害我被主管批評的故事。

職場三年，別的本事咱不敢說，八卦這方面還是大有長進的。更何況人們對于太過完美與善良的人，本身便缺乏信任。

馬櫻丹變得沉默了，甚至當我們抱成團兒說老板的壞話時，她也不參與。在我的提醒下，這引起了大家的高度警惕。一個人如果不參與說老板壞話，便很可能成為告密者。

主管所掌握的馬櫻丹工作的失誤越來越多，關于她小小年紀就超級虛偽超級有心計更成了公開的秘密。

四

一天下班后，我趕回辦公室取落下的鑰匙。偌大的辦公室像深藍的海洋，我辦公桌上的日光燈亮著，如海上明月。馬櫻丹趴在桌上，聽到腳步聲抬起了頭。她的眼圈周圍紅腫著，在慘白的燈光下格外刺眼。我低頭拿了鑰匙準備逃掉，卻被馬櫻丹叫住了。

“我是不是很令人討厭？”問話時，她的眼淚又出來了。“還好吧。你，就是有點虛偽。”我移開目光，字斟句酌地說。“虛偽？作為朋友，你也覺得我虛偽嗎?”馬櫻丹看著我，眼里的茫然像眼前深藍色的電腦桌臺面一樣真實。我的心有些亂，借口有事，便急匆匆走了。走在午夜的街上，我忽然想到，或許世界上的確有另外一種人，有著非凡的進化，能夠看到每個人身上最細微的美好之處，并且從不吝惜自己的贊美。馬櫻丹，難道你不知道職場從來沒有朋友嗎？

10月，我和馬櫻丹一起去長沙出差。在辦公室壓抑了那么久，她似乎很樂意出去走走。途中，我們又一次談到虛偽這個問題。她居然承認自己的確很虛偽。“看到別人的不好，我總不忍心說，因為我想，如果說出來了，人家會多么傷心啊。小時候，我媽媽每次說我，我都很傷心。”她的自我批評令我哭笑不得。

我慢慢轉變了對馬櫻丹的印象，卻左右不了其他人。年終測評，馬櫻丹排在最后，這意味著她將被末位淘汰掉。知道這個消息后，她又哭了。

馬櫻丹收拾東西離開那天，送給我一只小小的迪士尼蜜蜂豬。“我覺得它真的好漂亮，送給你了。”馬櫻丹對“好漂亮”的要求真的很簡單，那么，我沒有理由不相信她過去所說的“好漂亮”統統是內心最真實的感受。

五

動畫片中，“沒頭腦”與“不高興”是一對好朋友。

馬櫻丹的MSN簽名換成了“不高興”。我總是隱身看著她上線離線，沒勇氣問她是否找到新工作。辦公室中恢復了一如既往的沉悶氣氛。我開始想念在這個老女人成堆的地方，我的惟一同齡人，一直拿我當朋友的同齡人。

我將MSN簽名改成了“沒頭腦”。在動畫片中，“沒頭腦”與“不高興”是一對好朋友。“不高興”，拜托你永遠善良，因為“沒頭腦”正在向你前進。

（司志政摘自《女報時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