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遷在《史記·項羽本紀》中說:“舜目蓋重瞳子,又聞項羽亦重瞳子”。“重瞳子”就是雙瞳——也就是一只眼睛里有兩個瞳的人。照司馬遷的意思,這似乎是某種偉人的特征,但是到了電影《雙瞳》中,這成了一個邪教首領的特征。
要給影片《雙瞳》歸類有些困難——可以算是警匪片,也可以算是驚悚片,還可以算是魔幻片。實際上,《雙瞳》刻意突出了科學與迷信兩者之間的對比、共存和沖突。它還特別涉及一個非常深刻的爭論,即:科學能否解決一切問題。
如果從唯科學主義的立場出發,自然相信科學可以解決一切問題,然而這只能是“相信”而已,因為生活中的實際情形往往并非如此。
這起連環殺人案許久未破,使得臺北警方陷入了非常被動的境地。于是,一位名叫凱文·理查德的來自美國FBI的破獲連環殺人案專家,被請到臺北市警局來協助破案。和他搭檔的是一個落魄的警官黃火土,他被告知,只是因為他的英文“局里最蓋”才攤上這個倒霉的差事——他的同事們顯然不愿意看到這對異國拍檔破案成功,因為這樣會顯得他們自己太無能了。
這位美國專家看來是一位堅定的唯科學主義者,他一再向黃火土及其同事們強調:我們要用科學方法破案。他的方法是完全依據理性的科學思路,比如從罪犯遺棄的汽車里尋找碎片,進行化驗,尋找產地,以此來推測罪犯的行蹤之類。不能否認,這位美國專家的科學方法曾對案情有所推進,但是最終他非但未能破案,自己也命喪罪犯之手。
原因何在呢?其實很簡單——專家在用科學和理性破案,但是罪犯卻并不按照科學和理性作案。罪犯實際上是一個邪教集團,他們的首領相信,用某種特殊的方式,誅殺某些特定的人,可以幫助自己成仙。這樣一套神秘主義的迷信玩意,在科學的視野中,當然是不屑一顧的胡說八道了,FBI的美國專家哪里會懂這些呢?
于是黃火土警官請教了中央研究院一位研究文化人類學的院士,起先他還向這位院士遮遮掩掩的,但后來死去的人越來越多,只好將案情和盤托出,院士這才幫助他分析明白了罪犯的邏輯和指導思想。可惜最終黃警官雖然將邪教首領殺死,自己卻也以身殉職。
這樣就產生了一個問題:是不是以迷信作案,就要以迷信破之?表面上看來似乎應該是這樣。不過在這里理性仍然有其地位——就連那位FBI的美國專家也主張應該向專家學者咨詢。知道邪教首腦不按科學作案,但邪教有邪教的迷信邏輯,根據這種迷信邏輯來分析案情,從更深的層次上說仍屬理性。
然而《雙瞳》的編導,卻不愿意將事情搞得那么清晰明確——如果搞得那么清晰明確,那就難免成為我們多年來熟悉的所謂“寓教于樂”的東西,就不好玩了。為了用神秘主義的東西來吸引觀眾,構成娛樂功能,影片安排了一系列荒誕的情節:
比如,邪教根據中國古代的五行學說,要按照金、木、水、火、土來殺人以求成仙,這所謂的五行或落實在方位上,或落實在工具上,或落實在姓名上,所以警官黃火土最終必定是要死的——他的名字對應于五行中的“土”和五色中的“黃”。事實上他在破案過程中,很早就懷疑到自己可能會有此結局。但作為警官,職責所在,他不能退縮。又如,那位美國的FBI專家,被認為是“要下拔舌地獄”的,結果他在黃火土家中神秘死亡時,舌頭已被拔下,捏在他自己手中。
這類情節的客觀效果,無疑會向觀眾傳遞這樣的信息:世界上確實存在著某些超自然的神秘力量,存在著某些神秘事物。盡管《雙瞳》從整體上看尚不出理性的格局,但還是為神秘主義留下了足夠的地盤,使影片得以用它來構成作為號召的“驚險、刺激、恐怖”。
影片《雙瞳》中,刻意強調了科學與迷信之間的對比和沖突,還通過這樣的情節表現出來:
邪教的首腦是一個具有雙瞳的女孩,然而她的兩名主要干將卻是學計算機出身、從美國學成歸來、從事IT行業賺了大錢的“海龜”科學家。自從他們被邪教蠱惑之后,就放棄了IT事業,將巨額財產全數獻給邪教,并且用他們的科學知識為邪教服務,他們自己也從文質彬彬的計算機專家變成殺人不眨眼的魔王——影片中有一段他們率領信徒拒捕殺人的場面,極其血腥殘酷。
優秀的科學家沉溺于邪教,乃至對邪教中那些與現代科學理論水火不容的迷信邪說深信不疑。進而身體力行,這樣的故事在許多地方都發生過。《雙瞳》中那兩個IT“海龜”的故事自然是虛構的,但也未嘗不是現實生活的某種寫照。幾年前媒體頗熱衷于討論這個問題,試圖尋找這些科學家沉溺于邪教的原因,結果自然是言人人殊,未見真正令人滿意的解釋。一個比較有啟發意義的思路,是指出科學需要人文精神的指導和規范。《雙瞳》中的IT精英沉溺于邪教,就是因為缺乏人文精神的指導和規范,結果他們的科學知識都用于為邪教服務,為虎作倀了。
與這兩位瘋狂的前IT精英形成對比的是,警官黃火土所面臨的兩大問題:妻子因他全力辦案不能顧家而提出離婚,同事和上司都因為他太耿直而不喜歡他。他很苦悶,獨自住在狹小混亂的辦公室里,經常一個人下著象棋……他的兩大問題都是科學不能幫助他解決的,而他忠于職守,不惜犧牲性命也要將惡魔繩之以法,恐怕應該是人文精神的指導和規范之功吧。所以影片結尾他殉職后,讓他妻子為他撫尸慟哭,一方面是煽情一把,另一方面何嘗不能視為向人文精神的一種致敬呢?
影片《雙瞳》中的雙瞳,實際上是科學與迷信這兩者的象征。這兩者從同一個眼珠里看出來的,將是一個何等矛盾、何等迷茫的世界!難怪影片的廣告詞這樣說:“臺北,熱鬧繁華的都會大城,現代高科技生活與華人幾千年的傳統信念并存。在這個冷漠異常的城市里,人們相信鬼魂就像是高樓大廈般真實可及。城市車水馬龍,人群往來穿梭,一個身心受創的警官,正和不知名的神秘惡魔搏斗,受威脅的不只是他的性命,還包括他的靈魂……”
電影編導的立場,似乎也是躑躅于科學與迷信之間,頗為曖昧:既然將迷信的邪說和犯罪行為歸于邪教,當然是對迷信持批判態度;但是又讓黃警官和美國專家以邪教理論所預言的方式死去,似乎又在為迷信張目。畢竟,在他們看來,電影不是進行思想教育的工具,而是用來娛樂的,或是用來賺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