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一萍,男,1972年10月出生,四川南江人,1990年3月入伍,畢業于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供職于新疆軍區政治部創作室。現就讀于上海首屆作家研究生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激情王國》,中篇小說集《生存之一種》,長篇報告文學《八千湘女上天山》等。作品曾獲解放軍文藝獎、中國報告文學大獎。
1
一對老人相互倚靠著坐在塔合曼草原上,黎明的天光剪出他們親密的身影。兩匹馬在不遠處閑蕩。草原上十分安靜。有三兩只烏鴉無聲地掠過黛色的天空。
世界寂靜得好像什么也不會發生。
但他們知道,過不了多久,他們期待中的聲音就會出現。
草原上干冷的風帶著呼嘯聲從黎明時分的草原上掠過。他像孩子似地伸開雙臂,任由她幫他把羊皮襖穿上。
他恍然聽到了一匹馬的嘶鳴聲。
他的耳朵已有些聾了,但這時卻變得像獵犬一樣靈敏。
他出神地望著遠方,臉上泛著沉迷和向往的光彩。他不只是能聽到那聲音,好像還能看到那聲音的形狀。是暴雨的形狀,她記得他曾給她講過。她永遠不能忘記他描繪他看見馬蹄聲的情形——
他臉上掛著少年人激動時才會有的潮紅,緊緊地握著她的手,激動地說:“啊,哈麗黛,我看見了馬蹄聲,像黎明時驟然而至的暴雨,猛然間……掠過草原,把沉睡的一切都驚醒了,把一切都沖刷得干干凈凈,包括我做過的夢……”
這樣的情形她只在他年輕時見過,她覺得他在她眼里一點也沒有變老。
“葉爾汗,你還是那么年輕,像個健壯的小伙子。”她說。
“我們都還年輕,你也還是那個年輕的哈麗黛。”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略微有些顫抖。
那年,他七十七歲,她七十二歲。
2
十年前,他們隨兒子搬到城里居住后,一有機會,就會在秋天回到草原上來,聽聽馬群從草原上奔馳而過的聲音,聞聞草原上的草香、花香,望一望草原盡頭的天山蒼郁的森林和連綿的銀色的雪峰。
當年,他是塔合曼草原所有姑娘都傾慕的最有名的騎手,如果說他是雄鷹,馬就是他的翅膀,一騎上馬背,他就感覺自己能飛上最高的蒼穹。他說:“我這個沒有翅膀的人,只有借助馬才能飛起來;而馬蹄聲,我覺得它是世界上最好聽的聲音。我從小就喜歡把耳朵貼在草原上,聽各種各樣的馬蹄聲。”
而她,誰不知道她是塔合曼草原最美麗的姑娘啊,自從她長成一個小雪杉一樣挺拔的少女那天起,她家的氈房門口就沒有斷過前來說親的人,就連喀什噶爾也有人趕過來;只要她走出氈房,騎馬來到草原上,小伙子便會打馬跑過來,圍繞在她的身旁。那些來求婚的人中,很多家境都很好,但她只愛帳篷漏風,與母親相依為命的騎手葉爾汗。
現在,時間已無情地改變了他們,已從他們身上找不到一點他們年輕時的痕跡了,但看到他們時,你并不會感到憂傷。
城市離草原有三百公里路,但他們每次都像赴約似地滿懷深情地前往。下了車,向艾克拜爾家借兩匹馬,帶著酥油、馕和馬奶酒,就迫不及待地打馬向草原深處奔去。
上馬時,他們的身手還是靈活的。但在城里呆了一年,馬一旦跑起來,心中不免有些擔心,怕自己的老骨頭承受不了那種生命的飛奔。那片草原上的人很少有過年老的想法,他們只有活和死兩種概念。即使老人,也很少下過馬背,很少停止在草原上奔馳。除了有一天,再也上不了馬背了,他們才會承認自己的衰老。
一到城里,他們就變得傷感起來,但他們不愿讓兒子察覺,他們把那傷感一直埋在內心深處。他們在喧嘩的城市中感受不到生命的存在,生命的河流變得那么枯澀,根本看不見生命激起的浪花,當然,就更難聽見那河水流淌的聲音了——只能聽見某種低啞的嗚咽,甚至很多時候,只能聽見水泡破裂時的輕微的嘆息。
當馬奔馳開來,他伏在馬背上,“喲——嚯——”地尖嘯起來。那時,他會聽見生命之河的奔涌。他回頭看她時,看到她的身手也已變得敏捷,他看見她和自己一樣,臉上有淚水在閃光。
來到草原深處,他們下了馬,彼此打量一會對方,然后相擁著,微笑著拭去彼此臉上的老淚。
她說:“我們……還行……我原來以為,我連馬都上不去了,就是上到馬背上,也騎不穩了,沒想還行……”
“不會有什么問題的,你還像羚羊一樣靈活。”他像在給自己熱戀的姑娘說話。
3
他們支起那頂小小的白色氈帳,用繩子把馬腿絆好,然后把一塊氈毯放在草原上。相互倚靠著面朝東方坐好,風吹拂著他們的滿頭白發,像白色的火焰。兩匹絆了馬腿的馬不能跑了,知命地披著清晨的霧氣,在不遠處閑蕩。有幾只不知名的鳥兒在晨風中玩耍,它們有時候不扇動翅膀,在空中停住,然后乘著氣流滑翔。一只鷹無聲地飛翔在更高的染了霞光的藍天中。
風把遠處馬的嘶鳴聲送過來,天地間充滿了草原的清香。他們孩子似地躺在草地上,大口呼吸著草原母親的體香。他在陶醉中忍不住唱起了他第一次向她求愛時唱的情歌《姑娘追》:
你的黑眼睛迷住了我的心,
你的白牙齒勾走了我的魂;
你的美貌點燃了愛情的火,
而你冷得就像冬天里的冰。
他的聲音已經沙啞,但仍像過去一樣飽含深情。她想起過去的時光,心中充滿了幸福,一點也不為失去的一切而傷感。她也忍不住唱起了《到底是為什么》:
我到河邊去提水,
卻忘了把桶帶;
鍋里已經倒上水,
又忘了點木柴。
歌兒已跳到嘴邊上,
卻忘記了唱什么;
哎呀呀,你說說,
這到底是為什么?
他們那次去得早了,就在草原上一首接一首地唱著情歌,一首接一首無拘無束地唱著,有時歡笑,有時哭泣,直到最后在氈毯上沉沉睡去。
4
太陽從草原東邊的雪山后面升起來了,迎面撲向他們的陽光剪出了他們蒼老的身影。他們和金色的草原一起,被朝陽抹上了一層濃濃的玫瑰色的光輝。
突然,他醒了過來,把耳朵貼近了草原,像孩子諦聽母親的心跳,掛著露水的青草把他的腦袋吞沒了。他抬起頭,轉過身來,看見了一只狐貍,他大聲說:“精靈一樣的小家伙,我聽見了你,你過來吧!”
狐貍遲疑地往前走了兩步,又退回去好幾步。
他站了起來。他在城里生活了十年之久,但他的兩條腿還是像騎手那樣呈騎馬狀,分得很開。
她也醒過來了,看見那只狐貍,她露出缺了牙的嘴,笑了。
“看見那只狐貍,我非常高興。記得,五十多年前的那個黃昏,你把我帶到草原深處,也有這樣一只狐貍,它也是這個樣子看著我們。”
“哈哈,它可能就是五十多年前的那一只呢。”
“不可能了,除非它變成了精怪。”她的聲音略微有些傷感,但她不愿意讓這種情緒彌散開,就轉了話題,“葉爾汗,你說說看,你剛才是聽見它來到這里的嗎?我覺得它站在那里沒有動。”
“它動了,它偶爾會抬一抬腿,雖然輕得像偶爾落到鼓面上的幾滴雨點,但那也是聲音。”
“你這耳朵在城里背得很,一到草原上就靈得很啊,一枚針掉到草叢里你也能聽見!”她把他夸完,又對那只狐貍說,“你跟我們一起聽聽馬蹄聲吧,你會聽到世界上最好聽的聲音,那是胡大天堂里的聲音。”
那只狐貍歪著頭,終于沒有理解她的話,拖著尾巴,轉身走了,很快就隱沒在草叢里。
這時,太陽已經升到了遠處天山的雪山頂上,融化的雪水升騰起的水汽舒緩地飄向深藍色的天幕,在雪山頂上凝結成了一朵蓮花狀的云團。草原在陽光中已經舒展開來,每片草葉上都反射著太陽的光。所有的生靈都活躍起來,一只黃羊影子一樣無聲地從不遠處跑過。一群烏鴉一定是聞到了狼群留下的腐肉,聒噪著,歡快地向遠處的雪山飛去,很快就沒有了蹤影,好像融進了雪山之中。各種聲音忽遠忽近,在草原上空隨風飄蕩,像一部激越的交響樂。
但他感到這里——這草原的中心——異常寂靜,只有那兩匹馬——它們現在已經熟悉——相互廝磨,偶爾打一個響鼻。
他們不再說話,只是期待著。
5
草原變得溫暖了,她脫了身上的羊皮袍子;他像孩子似地伸開雙臂,任由她幫他把羊皮褂子也脫下來。
他把臉貼在了草原上,說:“我聽到了一匹馬趟過河流的聲音。”
她也把耳朵貼近草原,“可我只聽見了風貼著草原刮過的聲音,只聽見了幾聲不知道名字的蟲子的叫聲。”
他有些生氣,“我們是草原的孩子,我們的心就是這草原的泥土做的,所以草原上的一切都是隨著我們的心跳動的。當有一匹馬從草原上跑過,也就是從我們的心上跑過,你怎么能感覺不到呢?”
“我再試試,我相信我能聽見的。”
他們把耳朵貼在草原上,像兩個頑皮的孩子。
過了一會兒,他推了推她,激動地說:“快聽,那聲音傳過來了……就像是……就像是大地的心在跳。”
是的,至少有五百匹馬在南面的草原上奔馳。那兩千只蹄子敲打著草原,就像兩千支鼓槌敲打著草原這面大鼓。他的臉上涌著血,一片赤紅,把他的白胡子襯得更加耀眼。
“它們近了,越來越近,我聽得見它們喘氣的聲音,里面有近百匹馬駒子,還有兒馬,在里面不守秩序地亂闖。最前面的一定是一匹黑馬,黑得發亮的黑馬。緊隨它的是一匹白蹄兒的棗紅馬。有一匹馬駒子掉了隊,那母馬正回過頭去照顧它……哈麗黛,你聽得出來嗎?”
“怎么聽不出來?它們現在正向左邊的河川拐去,正沿著河川像洪水一樣向遠方跑去了。以前,我們每年都要到那河川里去。那只馬駒子跟上去了,哈哈,小家伙真行呀,它生下來還沒滿月呢。”
馬群跑到河川后,停了下來,就像狂風突然止息,像暴雨猛然歇住,但天地間似乎早已被強勁的生命力注滿了。
6
他的臉還貼在草原上。她把他拉起來,用手小心地擦去她臉上的泥土和草屑。
“真主啊,再沒有比那聲音更充滿力量的了……”他站起來,伸了伸胳膊,無比滿足地說。
他因為滿足而不停地在草地上走來走去,那手足無措的樣子,使她忍不住笑了。
他們在溫暖的陽光里,呼吸著草原甘甜的氣息。然后,她拾了一些干草和牛糞,在鋁鍋里煮好了酥油茶。他們喝著酥油茶,吃了馕,還喝了一點馬奶酒,然后信馬由韁地一邊在草原上溜達著,一邊交流著各自的感受,直到回到城里。
回城之后,他們不再說什么,把那珍貴的東西藏在心里,慢慢地品味。他們其實也想告訴別人,但沒人愿意聽。耐著性子聽的人,聽完后也只會安慰他們似地一笑,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他們心里一定在想,這么大年紀了,跑那么遠的路去聽馬蹄聲,真是瘋了。
7
他和她自進城后一共回了九次草原。她第九次陪他回來時,他已經不行了。他們沒有騎馬到草原上來,而是他兒子開車把他送到草原上的。他的確老了,即將走到生命的盡頭。他祈求她和兒子一定要把他送到塔合曼草原上去。聽不到馬蹄聲,他無論如何也落不下最后一口氣。
那個夜晚有一點兒涼。兒子去拾了牛糞,要為他燒堆篝火。他制止了兒子,他說那樣會驚擾馬蹄聲的。
第二天清晨,她和兒子把他的身體側過去,使他的耳朵能貼近大地。
當那聲音傳來,他那已被死亡籠罩的蒼白的臉重新有了幾絲紅暈。他微笑著,嘴里輕輕地說著什么。她把耳朵湊上去,聽見他說:“真……主啊,感……謝……你和……草……原啊……”他說完,就閉上了眼睛。
她沒有哭,只是握著他的手。她想,他一定是去追隨遠去的馬蹄聲了。
“可是,現在我還來這里干什么呢?他不在了,把我一個人孤零零地扔在人世上。我都八十歲了,可能是自己老糊涂了。”她下了車后,自言自語地說。
她已不敢讓馬跑,只任由它走著。這還是艾克拜爾第一次借給她的那匹馬。它也老了許多,像是相互理解似的,它走得很慢。
馬每往前走一步,她心中的悲痛也就會多一分。她感到渾身困乏,眼睛里的淚總是難以止住。她知道自己已走不到草原深處,就停下來,把氈子鋪好。
沒有他,她老覺得冷,老是想把衣服裹緊些。
她現在才知道,原來她到這里來,不是為了聽那馬蹄聲,而是為了看他。
世界真安靜啊!她一次又一次追憶他幸福而滿足的笑,追憶他們歡樂的歌唱,追憶他們相擁著熟睡時的情形。她既感到悲傷,又感到幸福。她不知道自己是過了多久睡著的。
她夢見她和他各騎著一匹白色的大馬在草原上飛奔,直到累得從馬背上栽下來。他們一躺到大地上,那熟悉的聲音就會驚雷一樣從草原深處傳過來。
天地間充滿了金色的陽光,綠色的草原波動著,一浪接一浪地涌向遠處高聳的雪山……
陽光有些干硬,日頭已升起好高。她沮喪地承認,自己已錯過了聽馬蹄聲的時機。她抹了抹額前的白發,然后用頭巾把頭發包好,燒了酥油茶,吃著馕,把給他敬的馬奶酒潑在草地上,然后說:“葉爾汗,我錯過了聽見馬蹄聲的時機,但只要草原還在,馬群還在,我就會再來……”
當她說完話,從草原上抬起頭,她的眼前突然出現了金色的馬群,良馬神驥,奮蹄揚鬃,引頸長嘶,像金色的旋風從眼前掠過。陽光灑在它們身上,它們身上閃著光。她高興地呼喚著:“啊,神馬!神馬!真主的使者!”
有一匹高大駿逸的馬從馬群中來到了她的面前,它低下頭來,用嘴觸著她的臉,它溫熱的鼻息噴在她的臉上。它說話了,是他的聲音,他說:“你要知道,我會永遠陪伴你。”
她興奮地隨那聲音站起來,但白馬已揚起四蹄,披著一身神圣的陽光,飛跑開去。
1998年7月寫于新疆喀什噶爾
2006年12月定稿于上海西岑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