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鄂梅,女,曾在《人民文學》《收獲》《當代》《鐘山》《花城》《山花》等刊物上發表小說,作品多次入選各種選刊及年度選本,中篇小說《穿鎧甲的人》入選2005中國小說學會年度排行榜,短篇小說《黑眼睛》入選2006中國小說學會年度排行榜、2006名家推薦原創小說年度排行榜,出版長篇小說《像天一樣高》。
九歲的時候,青青上四年級。
學校是一排老房子,青瓦,土磚墻。墻上連溝縫的泥巴都沒抹,土磚上不是嵌著枯草,就是印著牛蹄,都是起磚時留下的。農閑時節,多半是初秋,大人們穿著灰塌塌的單衣,把田里的禾草收拾干凈,透透地澆上水,悶上一兩天,再給牛套上石碾子,人趕著牛,吱嘎吱嘎來來回回地軋。泥巴軋瓷實了,兩個人就扛來模子,后面的人用力插下去,鼓足氣力往前推,另一個趁勢向上一揭,一塊磚就切出來了。磚架在人身后,等太陽慢慢曬干。干透了,就可以做墻了。
男生們沒事就用手去摳墻上那些草,草摳完了,又掏那磚縫。開始用一根米尺,一點一點地撥,一點一點地鋸,噗地一聲,前面突然沒有了抵擋,米尺終于把墻穿透了。后來,他們又找來樹枝,找來木棒,墻洞被戳得越來越大。
有一天,一個男生猛地拿掉塞墻洞的紙團,一柱圓形的陽光嘩地一聲潑進來,正好打在青青身上,她只覺得眼前一黑。等她睜開眼時,突然有了種奇異的感覺,那墻似乎變成了一把破破爛爛的篩子,篩了滿屋的陽光進來,原本只有一扇窗戶的教室,突然間無比敞亮。青青揉揉眼睛,好像從一個長長的夢里醒來了。
青青真的醒來了。她開始喜歡上學。除了上學,她什么都不愿做了,連下河捉螃蟹都不好玩了。她還覺得老師講得真慢,才講到第五課,她已經把第八課都背下來了。家庭作業也布置得太少,沒等到放學,她就全都做完了。她感到讀書真是件非常愉快的事情。
剛剛上學那兩年,青青可不是這樣的,她常常做些糊涂可笑的事情。她不會寫自己的名字,老是弄不清青字到底有幾橫。媽媽想了個辦法,她先寫下青青兩個字,再蒙上一張白紙,字淺淺地透了過來,媽媽說,把紙按緊,不要動,一筆一筆照著描。但是,青青的手還是動了,手一動,青字就多出幾橫來。媽媽走過來說,橫多了,哪像個字呢,像把梳子!在算術上青青也糊涂,老師讓數一百朵棉花,她不是差一朵,就是多一朵。再后來,青青開始學做除法,橫式底下列豎式,豎式的最后一步總是零,于是,青青就說所有的除法題都等于零。
青青作為四年級唯一的代表,跟著五年級的幾個學生到區里參加什么競賽,贏回了一個草綠色的帆布書包,上面寫著:數學競賽第一名。
除她以外,還有一個同學的成績也慢慢好起來,她叫占敏,但無論如何,她始終超不過青青。每次考試都是這樣,青青第一,占敏第二,雷打不動。
青青和占敏的名字叫得越來越響。在課堂上,老師說,要向青青占敏看齊。下課后,老師說,青青占敏,到我這里來一下。在老師嘴里,她們就像是一對連體姐妹。同學們也這樣喊她們:青青占敏,我們去跳繩。青青占敏,我們去踢毽子。既然老師和同學總將她們排在一起,她們也就順理成章地成了一對好朋友,好得連上廁所也要手牽手一塊去。
占敏說我知道你為什么總比我考得好了,你的名字比我的名字取得好,所以你總在我前面。青青占敏,多好聽,要是顛倒過來,占敏青青,就不好聽了。
青青說我覺得你的名字比我的好,你想,等我老了,人家叫王青青,站起來回答的卻是一個老太婆,多滑稽!
她們坐在一起,煞費苦心地思考起名字的問題。
如果我也像你一樣用三個字,占敏敏,怎么樣?
不如把我的名字改成兩個字,我叫占青,你叫占敏,你再念念,占青占敏,多好,像真的兩姐妹。
占青占敏?不好,你還是在我前面。再說,你爸爸媽媽會讓你跟著我們家姓占嗎?
青青從區里回來沒多久,學校決定效仿區教育局,也來搞一次數學競賽。
那天,操場四周插上了彩旗,三組課桌擺在操場中央,算是給參賽者設置的三道關。進入第一關的同學全部入座了。一個老師宣布了比賽規則,另一個老師走上臺來,一聲不吭地盯著自已的手表。開始!他果斷而低沉地宣布。
這是學校第一次搞這類活動,連青青這個喜歡考試的人都有些緊張。她在區里不緊張,是因為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第一次到那個地方,感覺像做夢一樣。后來,有人把她帶進一間教室,桌上寫著她的名字,還放著一張考卷,她坐下去就開始答卷。她邊做邊想,做完卷子又可以出去玩了。她完全忘了她是在參賽,結果她竟得了第一名。這一次就不同了,她心里清清楚楚,她正坐在賽場上,而且是露天的賽場,跟坐在教室里有很大不同。但她做完兩道題后,很快就鎮靜下來了,她做得越來越快,又把什么都忘了。
時間一到,等在旁邊的老師馬上過來收卷子。很多人都沒有做完。占敏兩眼亮晶晶的,說我好緊張,拿筆的手一直都在抖。青青說我一開始也很緊張,但一動筆就好了。沒說幾句話,比賽結果就出來了,只有十多個人進入第二關,青青和占敏自然也在里面。
第二關結束時,只有青青和占敏兩個人進入第三關。
青青提前交卷了。老師說時間還沒到,你還可以檢查檢查。青青不吱聲,收起筆盒就走。占敏瞟了她一眼,繼續做題。
觀戰的人在四周緊緊地圍著,賽場中央空空蕩蕩的,瘦小的占敏趴在賽場一角,像一片樹葉瓢落在池塘里。時間到了,一個老師看看表,同情地說再給她五分鐘吧。觀戰的人開始議論:
還是青青厲害,一晃的工夫就做完了,這一位時間到了還在磨磨蹭蹭。
那還用說,青青是參加過全區比賽的。
青青一直在她前面,穩穩當當的,從來沒落后過。
占敏不時抬頭狠狠看他們一眼,臉慢慢紅起來。
五分鐘過去了,占敏還在做題。另一個老師說算了吧,才第一次比賽,不要壞了規矩。
占敏哭著趴在卷子上,不讓老師收。四周的人就起哄:超時了超時了,占敏犯規了。卷子終于從占敏胳膊底下被抓走了。還是當場閱卷。不一會,比賽結果就出來了,青青第一,占敏第二。
青青走上領獎臺,接過獎品,是一個帶塑料套的筆記本,她高興地沖臺下舉了一下。占敏的獎品是兩個作業本和一根帶橡皮頭的鉛筆。占敏在臺上一直低著頭,剛一下來,就把作業本撕了,把鉛筆遠遠地扔了出去。青青有點納悶:她跟誰生氣呢?
第二天,青青叫占敏,占敏氣鼓鼓的,就像沒聽見一樣。青青說你喜歡這個筆記本嗎?送給你。青青把筆記本遞過去,占敏一躲,筆記本啪地掉在地上,占敏頭也不回地往外走,一只腳正好踩在筆記本上。從此,青青和占敏就不講話了。
占敏沒有了青青,似乎更快活,下了課就跟同學們瘋作一團,尤其是跟那個外號叫不信漆的。不信漆在班上個子最高,成績卻最差,她的外號有個故事。操場邊上有一棵漆樹,有人說要是不小心碰到漆樹葉,就會長漆瘡,潰爛,流膿。不信漆說瞎講,那不是這種漆樹,這種漆樹我敢拿它在臉上擦。大家一哄而起,說她講大話。她急了,扯下一把漆樹葉就往臉上揉,白色的汁液涂了她一臉,她用手抹一抹,說看看!我說沒事吧!同學們就很佩服地看著她。第二天,不信漆的臉紅腫得像一顆鹵透的豬頭;第三天,不信漆的臉上流起了黃水,老師讓她回家去了。據說她在外面的醫院搶救了三天。不信漆沒想到占敏會來找她玩,她在操場上跑來跑去,高興得連聲音都變了。
青青沒有了占敏,有點郁郁寡歡,她老在想,占敏究竟是為了什么不跟她講話呢?她什么地方得罪了她呢?
放學的時候,老師說青青占敏,過來。兩人走過去,站得開開的。老師說怎么?鬧矛盾了?老師做了許多工作,要她們和好。青青很高興老師能出面做這個工作,占敏終于也答應了。老師把她們的手拿過來,放在一起,說從現在開始,你們就和好了。
兩人在老師的目送下并排向外走。剛一拐彎,占敏的腳步就放慢了,與青青的距離越拉越大。青青想起老師的話,停下來等她。就要接近的時候,占敏卻一扭身,從另一條小路走了。青青很難過,她其實是很喜歡占敏的。
校門口有兩條路,青青走左邊這條,因為她家在山的北面,其他同學走右邊這條,因為他們都住在山的東面。青青很羨慕他們住在那里,上學放學都可以一起走,不像她,總是一個人,孤零零的。
占敏在小路上走得飛快,不一會,就趕上了走在前面的同學。他們湊在一起,嘰嘰喳喳,擁擁簇簇,像是路中央開了一朵很大的花。青青聽不清他們在講什么,但她很想知道,她從來沒像今天這樣,懼怕一個人,懼怕孤單地走在一條小路上,她渴望跟他們走在一起。隔著一沖田,青青大聲叫著不信漆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但她就是不回答。她又叫另一個的名字,還是不答應。青青知道他們肯定聽見了,他們是故意不理她,她有點著急,她知道占敏肯定對他們說什么了。
青青在路上蹲下來,看地上匆匆爬行的細腰螞蟻。螞蟻們推著果皮,成群結隊地走。一只大螞蟻獨自推著一塊,始終走在隊伍外面。青青把它捉來,放進隊伍里。剛一放下,它又趕緊向外爬。反復幾次,那只大螞蟻索性連果皮也不要了,急急地向相反的方向爬去。青青想,難道它喜歡獨自呆在一邊嗎?還是它們也不要它了呢?
青青忍不住又去看占敏他們,他們似乎都在吃東西,她知道他們肯定在吃蓮蓬,那條路邊有一池藕。青青覺得爸爸媽媽真不應該搬過來。原來他們住的地方,有很多人家,這家吃飯那家能聽見筷子響,現在住的地方,除了山風的嗚嗚聲,就是泉水的淙淙聲。要是晚上,沒有媽媽陪著,青青一個人連廁所也不敢去。可媽媽卻說才好呢,清凈。青青不知道清凈有什么好。
青青是老師的小助手,作業本都是青青收上來交給老師,又從老師手里拿過來發給學生。
那天下雨,每個學生進來都帶一點雨水,不一會,地上就濕漉漉的了。青青抱著作業本,一本一本叫著名字發給學生。一本作業不小心掉到地上,撿起來一看,已經糊滿了泥水。她把臟兮兮的作業本交給那個同學,小心地道著歉。那個同學看了一眼,不接,也不理她。
發完作業,青青看到那個沾滿泥水的本子正放在自己的課桌上。她不要了,怎么辦呢?青青沒錢賠她,她從來沒有自己的錢,她真的犯愁了。
下課后,那個同學沖過來,站在青青面前,說:你把我的本子弄干凈。
青青想出了一個辦法,她說我們換吧,你寫我的本子,我寫你的本子。
我只要我的本子!
她的聲音很大。同學們呼啦一下圍了過來,越圍越多,后面的同學干脆站到課桌上,你擠我我擠你,疊羅漢似的。青青這邊卻只有她一個人。不知是誰一搖晃,這堆羅漢垮了下來,站在前面的同學踉蹌幾步,撞到青青身上。青青臉紅了,她挺身反抗了一下。有人喊道:咦?你弄臟了別人的本子還想打人嗎?青青不敢動了。人浪又一次涌過來,青青差點被撞倒。
青青哭著跑了出去。她想告訴老師,又覺得自己確實做錯了,不該把人家的作業本弄臟。在外面呆到上課鈴響,青青才趕在老師前面跑了進來。她看到她的作業本掉在地上,被踩得稀爛。她想,這下好了,這件事應該扯平了。
晚上,青青對媽媽說,我們為什么要搬家呢?這里只有我們一戶人家,你不覺得孤單嗎?
就是因為不想跟別人住在一起才搬過來的。孤單有什么不好呢?至少可以少些麻煩。
青青知道媽媽的麻煩是什么。有段時間,全公社的人都集中起來去修水庫,每個大隊打一面紅旗。水庫修完了,媽媽開始為全家人準備冬天的棉鞋,青青看見媽媽往一塊紅布上抹米糊糊,這是曬干后作鞋幫的襯布用的。放在外面晾曬的時候,一個路過的人站在那塊紅布前看了半天,最后說,這是紅旗呀。
下一次開完大隊會,媽媽一回家就哭了,她罵:死女人,我又沒撿她家的紅旗,有她屁相干,嘴巴這么長,不怕來年生個小孩沒屁眼嗎?
學校開運動會了。青青想了又想,準備只參加百米短跑一項。她想以此來吸引老師的注意,也許老師會來問她,為什么不多報幾項呢?那時,青青將會跟他講一些心事。但老師太忙了,他根本就沒有注意到青青那雙藏著心事的眼睛。
百米短跑簡直是運動會的最高峰。啦啦隊擠在跑道兩邊,聲嘶力竭地為每個跑過來的人加油,那場面真叫人熱血沸騰。青青也激動起來,她擠在人群里,扯直嗓子拼命喊叫,為每一個跑過來的人吶喊助威,她那點心事漸漸煙消云散了。當她看見占敏跑過來時,脫口而出:占敏,加油!占敏,加油!當她猛地發現幾個同學正表情怪怪地看著她時,她捂著嘴從最前面撤了回來,低頭走到一邊去。她的心事又回來了。
輪到青青跑了,她走到起跑線邊,做好起跑姿勢,!老師的發令哨響了,青青聽見風在耳邊呼呼地響,卻聽不見啦啦隊的喊聲。青青以為是自己跑得太快,所以才聽不見,她稍稍放慢了腳步,這回她聽清楚了,確實沒有一個人為她加油。她還看見了占敏,占敏側過身去說著什么,一群人圍著看她的手,更多的人還在圍過去,她手上似乎有什么更吸引人的東西。青青猶豫起來,還剩下近十米跑道,到底還跑不跑呢?
青青終于沖紅線了。計時的老師說開始還跑得挺好,中間怎么慢下來了?青青不理他,扭頭就走。中途,她停下來,在人群中搜索占敏。占敏感覺到了,但她裝著沒有看見她,她臉上掛著強忍住的笑。青青知道,只要她一走,他們就會哈哈大笑的。
這次運動會,青青一個獎也沒拿回家,她哭了。媽媽說你也太貪心了,什么獎都想拿,總要給別人留一點嘛。青青吸著鼻子說不是這樣的。
算了,運動會的獎狀沒意思,我們只要學習上的獎狀就行了。
我本來可以拿的。
是的,我知道,但要給別人留一點,如果別人什么都沒有,會嫉妒你的。
青青終于在媽媽的安慰下睡了,閉上眼睛之前,她想,無論如何,她再也不想主動去喊占敏的名字了。
青青帶了一些連環畫到學校去,她知道有幾個男生愛看這些書。果然,每到下課,男生們就蜂擁過來,一層層將青青包圍了。他們一起看著,一起大聲朗讀圖畫下面的文字,不時爆發出陣陣笑聲。青青覺得暢快極了,她想從此就和男生們在一起玩。
過了些天,青青發現情況有了變化,男生們突然不愛看連環畫了,他們有了新的玩具,他們在用一副撲克牌玩魔術,教他們玩的就是占敏。占敏飛快地洗好牌,把有字的一面沖向他們,說:什么字?看清了吧?記好嘍。說完將牌藏到背后,重洗一遍,再打開,果斷地抽出其中一張,說:你們看到的是這張吧?男生們驚訝地望著她,百思不得其解。他們團團圍住她,求她教給他們。占敏抬起下巴說:教你們可以,我有個條件。占敏湊近一個男生的耳邊,悄悄說著什么。男生看了青青一眼,想了想,點頭了。
男生們也不理青青了。
好幾次,青青在放學路上突然坐了下來。她覺得很累,渾身無力。除了課堂上站起來回答老師的問題,青青從早上到現在都沒有說過一句話,沒有誰愿意跟她說話。她不明白,她沒說過話,也就沒有消耗體力,怎么反而覺得沒力氣呢?
她在飯桌上問爸爸媽媽,你們會玩魔術嗎?會玩比魔術更好玩的東西嗎?
她怏怏地把飯碗一推,說:我就知道你們什么也不會玩!她連飯也吃不下了。
有一個同學的媽媽和青青的媽媽關系很好,因為青青的媽媽是赤腳醫生,她醫好過她的夜盲癥。那天,趁頭天剛下過雨,媽媽帶青青上山撿野山菌,四個人相遇了。兩個媽媽立在田邊講悄悄話,同學突然對青青說:占敏讓我們不要跟你玩,她說你罵我們天生都是笨蛋,豬腦殼。
她撒謊,我絕對沒有說過。
她說你只對她一個人說了,還讓她不要告訴別人。
她騙人,她這是挑撥離間。
我也這樣想,但她說,誰要是跟你玩,她就發動大家不理誰。
青青正要說什么,那個同學突然把頭轉開去,壓低聲說:不要望著我,不要跟我說話,占敏過來了。
青青趕緊站起來,裝著無意地四下打量,果然看見占敏提著個小竹籃,順著田埂向這邊走來了。隔著好遠,占敏就問那個同學:你在這里干什么?青青聽得出,她真正要問的話是:你怎么和她在一起?你和她在一起干什么?
同學說我在幫我媽鋤草。
正好,媽媽結束了談話,帶著青青走了。這一路,青青走得很歡快。
青青的好心情僅僅持續到第二天中午。
天一直在淅淅瀝瀝地下雨,到處都是稀塌塌的。不能到操場去玩,學生們下了課就在走廊里擠來擠去。也不知是誰起頭的,他們突然玩起了龍擺尾的游戲。后面一個人抱著前面一個人的腰,一個接一個,抱成一條長隊,向另一隊沖去。被沖散了就算輸。
隊伍越抱越長,場面越來越壯觀。不斷有人被撞翻在地,哄笑聲一浪高過一浪。青青也參加進去,她的前面是其他年級的一個同學。一支隊伍沖過來了,是不信漆領頭的,占敏也在里邊。青青想退出來,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占敏他們的隊伍一頭沖過來,青青這邊馬上斷成幾截。占敏他們乘勝追擊,青青和四五個同學被沖倒在地。青青爬起來,捂著屁股,呲牙咧嘴地向教室走去,她的屁股被一塊破磚頭狠狠硌了一下。她聽見了那支隊伍的哄笑聲,猛一回頭,她看見不信漆正在模仿她一瘸一拐走路的樣子。
又下課了,走廊里繼續龍擺尾的游戲。青青不想參加了,她不想為占敏攻擊她提供機會。她來到走廊盡頭,一扇木門將雨關在外面。這是一扇從外面關的木門,下面是木板,上面是柵欄。她趴在門上,扶著柵欄看外面的雨,她希望這雨快點停下來,下課后就可以到操場上去玩了。她沒想到,一支隊伍正從背后向她沖過來,眼看就要撞上了,青青突然有了感覺。她本能地一側身,正在加速的隊伍失控地向前沖去,一頭撞在門上。隊伍頓時潰不成軍,亂作一團,至少有三個人揉起了額頭,還有一個人流起了鼻血。
青青驚魂未定,要是她不躲開,流鼻血的可能就是她了,說不定還會更嚴重。她在隊伍里找到了占敏,占敏也正在看她。她沒想到占敏竟敢偷襲她,太過分了。被撞壞的人呻吟不止,青青忍不住說:活該!
你說什么?誰活該?
我們玩我們的,關你屁事!
青青不想和他們吵嘴,她趕緊逃回教室,心想,這才叫害人不成反害己呢。
第二天,還在下雨。青青去廁所,聽見里面在說話,不由得放慢了腳步。
不能讓我白流了鼻血,她也得流出鼻血來,血債血還。
這次一定要對準了再撞,不能又讓她跑了。
青青忍住沒上廁所,悄悄退了回來。她一定得想想對策了,她知道告訴老師也沒用,事情還沒有發生,老師是不會相信的。她更不想告訴爸爸媽媽,他們早就跟她說過,不要和同學鬧意見,朋友千個不為多,冤家半個有不著。她想自己救自己,他們肯定以為她還不知道這個秘密,她還來得及想辦法。
青青記得那扇門是用老式木閂插上的,她猛地想到一個辦法。
課堂上,青青請假上廁所。她來到走廊外面一看,果然是木閂。木門下面有一道坎。她爬上去,輕輕抽掉閂子,回到走廊一看,門仍然好好地關著。又仔細地看了看四周,這才放心地去了廁所。
下課了,青青又來到走廊盡頭,為了裝得更無知覺,青青還抱了一本書在看。
吵吵鬧鬧中,青青的耳朵分辨出一個聲音。他們過來了,飛快地沖過來了,就要撞上了。青青看了一眼門邊的木樁,那是用來牽繩子掛東西的木樁。一定得瞅準那個時刻,太快了他們就撞不上門板了,太慢了就會把自己帶出去。
只隔一步了,青青猛地丟掉書,雙手死死抓住那個木樁。一股力量將她沖得像河邊的水草,木樁被她從墻縫里拔了出來,她抱著木樁摔倒在地。與此同時,她聽到砰地一聲巨響,木門洞開,龍擺尾的隊伍沖下臺階,在土坎里堆成一團,連隊伍的最后一個人都沖出了走廊,端端正正地趴在人堆的最上層。
后來,青青才想起來,那個深坎里有一堆亂石,也不知是什么時候堆在那里的。
壓在下面的幾個人受了傷,有人臉上劃了幾道口子,有人鼻子流血不止,多數人手上腿上都有些小傷,還有一個人像是脫臼了,一只胳膊耷拉著。開始是幾個人小聲地哭,哭著哭著,聲音就大了起來。青青捂著摔疼的膝蓋,呆呆地望著他們。
上課鈴響了。各人捂著自己的傷處,殘兵敗將似地走進教室。老師往下面掃視一圈,說你們幾個,怎么啦?
沒有人回答。一兩聲抽泣響了起來。老師合上書本,走下講臺,問一個正在流鼻血的:打架啦?流鼻血的搖頭。
老師又問占敏。占敏也受了傷,額頭上擦去一大塊皮,手掌上還在不停地流血。占敏說我們在玩龍擺尾,從走廊那頭摔下去了。
老師氣呼呼地走上講臺,說活該,跟你們說過多少次,不要瘋,不要瘋,這下舒服了吧?
老師拿起粉筆,正要開始上課,突然看見底下有一個座位空著。
她人呢?老師厲聲問。
沒有人回答。老師問占敏:她是不是在跟你們一塊兒玩?占敏點頭。
去,把她給我找回來。
占敏起身出去了。
大約兩分鐘后,走廊那頭傳來一聲長長的尖叫。老師呆了一下,扔掉粉筆就跑,學生們也跟著往那邊跑。
不信漆面朝下一動不動趴在那里,雨把她的衣服全都澆透了。占敏坐在地上,不停地尖叫。老師將不信漆慢慢抱起來,她臉上被石頭磕出了幾個洞,嘴里流著帶泡沫的血。
青青,快!去叫你媽媽來,快!老師的聲音也變了。
青青也沒拿傘,一頭沖進雨中。沒跑幾步,就摔倒了。一骨碌爬起來,再跑,再摔倒,再跑,飛濺起來的泥塊子彈般打在她的背上。她大聲嚎哭著,像一頭暴雨中的小母羊,狂奔在遠處的山梁上。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