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各一方

張學東，1972年生于寧夏。作家，文學編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被評論界譽為寧夏文壇“新三棵樹”之一。曾在魯迅文學院作家班就讀。現為上海“首屆作家研究生班”學員。

迄今在《當代》《十月》《作家》《天涯》《青年文學》等刊發表長、中、短篇小說二百萬字，作品被重要刊物和選本轉載，多次榮登國內權威性年度小說排行榜，并獲《中國作家》《上海文學》等刊物優秀小說獎，部分作品被譯介到海外。主要著作有：中短篇小說集《跪乳時期的羊》《送一個人上路》及長篇小說《西北往事》《妙音鳥》《超低空滑翔》等。

這都是早些年的事了。我在我們子弟學校一口氣讀到初中，也可能是自己一下子開竅了，成績竟漸漸好了起來，還被一位代課的數學老師盯上了。

我的意思是，這個姓溫的老師除了上課喜歡叫我起來回答問題，或在黑板上做習題之外，他有事沒事總愿意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里或喊到講臺前，然后問這問那，好像他總有很多問題要問似的。

時間一長，我多少有些煩他了，原因有兩個：一是溫老師跟學生說話的時候，總愛跟別人靠得很近，這種過分的無緣無故的親近，讓我很不舒服；另外吧，他的嗓音又尖又細，活像個女人，同學們私下里都稱他為“假丫頭”。

你就想一想吧，一個聲音很像女人的男老師，如此近距離地跟你說話，你會怎么想？況且，我還發現他有一個很壞的習慣，就是特別愛用他沾著粉塵的細長的手指幫人整理衣服或頭上的帽子，那樣子跟一個悉心的母親對待自己的孩子相差無幾。這的確令人煩惱！他每次侍弄我的衣服時我都難受得要死，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

每次，溫老師邊精心地做這些滑稽的事邊還不停地嘮叨。這樣就好了，這樣才像樣嘛！或者，他又補充說，你們這些孩子就是不喜歡整潔，真拿你們沒辦法。說這話的時候，他的樣子也流露出男老師似乎不該有的溫和了，簡直讓人哭笑不得。

我從溫老師那邊回到教室，總有幾個調皮的同學就會圍過來，他們說，假丫頭又給你開小灶了對不對？然后，他們學溫老師的樣子用手指頭在我的身上撣來撣去，還夾著嗓子細聲細氣地說臟死了臟死了！你們怎么就不知道愛干凈呀？

后來我漸漸發覺，其實在學校里別的老師也很少和溫老師在一起扎堆聊天，而且他在辦公室里給我們講題的時候，底下就有幾個年輕老師在竊竊私語，間或還發出一陣怪怪的笑聲。起初我并不覺得，后來我明白他們必定都在取笑他呢。這樣一來，我就更不愿意走進他的辦公室，一進去就覺得渾身不自在，好像穿錯了衣服似的，由不得別人不嗤笑。

有幾次他叫我去他的辦公室我都假裝忘了或臨時編個什么借口搪塞過去了。時間一長，溫老師似乎也有了覺察，不過，他依舊樂于跟我說這問那，他特別愛跟我強調學好數學的意義。

有一回在操場上，他旁若無人地摟著我的肩膀。他個子不算很高，而我那時已經快趕上他了。他用左手摟著我，就像一對情人那樣，右手作了一個很得意的揮動。他說，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可見數學的重要性啊！溫老師走路還有一個特點，他的兩只手臂擺動的頻率很高，男人們走路大多不這樣的。

第二天一早，班里的幾個男生就開始模仿溫老師跟我談話時的情景，弄得我尷尬極了，如同我真的跟溫老師談了戀愛一般。我知道這是很荒唐的想法，男人和男人，怎么可能呢！當然，那時間我還不曉得天底下真的就有同性戀的事情。

這個時候，傳來一則消息，誰也弄不清消息的真正來源，反正已經在同學們中間廣為流傳。

我現在已記不清了，但大致的意思是，他們說溫老師是個“那號人”，就是跟一般的男人不太一樣，他身上致命的疑點是不大喜歡女人。因為別人看他長期過著單身生活，有好心的同事便幫忙給他介紹女朋友，沒想到好心竟做了驢肝肺，他們的行為激怒了溫老師。班里有個同學用當事人的口吻演示了當時的情形，他用手捏著嗓子學溫老師講話。

討厭！真是討厭死了！誰稀罕你們多嘴多舌的……真是的。然后他們還故意將手臂快速搖擺幾下，那樣子真是滑稽得要命。

該死的是，那個男生模仿完這些話語后，他突然把怪異而狡黠的目光投射到我身上，引得全班男女生都看著我。我的臉頓時紅成猴腚子，我真想找個老鼠洞鉆進去。我暗自發誓，從今往后我要是再跟他單獨在一起走路，我就不是個男人。

惟獨我的同桌不像其他同學那樣無聊。她又是學習委員，有時候實在看他們鬧得過火了，她還會上前很不客氣地說幾句，直到他們意猶未盡地散開回到各自的座位上。

那時我對她充滿了感激和友好，好像她是專門為我解圍的那個人。其實，我明白她就是看不慣他們那樣放肆地糟蹋一個老師。而且，單從教書來看，溫老師是所有代課老師中最認真的一個，至少他從來沒有無故缺過一堂課，他甚至經常帶病上課。這在當時那種環境里實在太難得了。

也許是為了表示我的心態是正常的，我每天課間都抽空跟別的女生說上兩句話，或者假裝拿一道習題故意大聲去問我的同桌。我要讓同學們都明白一個最起碼的事實：我絕對不是“那號人”。我真的很正常啊！

這種做法從一定意義上講維護了我本人，但多少又有點掩耳盜鈴的做作。我忽然有種感覺，女生們說不定還會這樣想：看他裝得挺像的，誰知道他私下里會做出什么見不得人的齷齪事情呢。

就在我為自己的處境感到極其難堪的時候，溫老師又來找我了。

這次和以往多少有些不同，他并沒有親自來喊我，而是托一個同學轉達，意思是讓我放學哪里都別走，等他。這簡直太可笑了！當那個同學神情詭秘地當著大家的面轉告我的時候，我真想上去抽他兩個嘴巴子——這小子一副幸災樂禍的壞模樣。

我覺得自己必須當機立斷，否則大家將會怎么看待我啊？

于是，我毫不客氣地大聲嚷，見他媽的鬼去吧！我才懶得理他呢！他算個屁！

直到如今我還能清晰地回想起過去的一幕，在那間破舊的教室里，面對無數雙好奇卻又麻木的眼睛，我以一個壞學生的模樣和口吻對自己的老師破口大罵，我幼稚地以為這樣就可以擺脫一場可怕的“瘟疫”。

我當時一定有點惱羞成怒，我自以為是地咒罵著溫老師，試圖以此來消除同學們對我的誤解。我至少要向他們表明我自己的立場，那是他的事，跟我毫不相干，反正我是不會再去的。

那天上午最后一堂課還沒打鈴我就從后門溜出了教室。我的模樣一定慌張可笑到了極點，就好比身后跟著一條色狼。或者，我知道那只眼光放綠的狼正在某個時間某個地方等著我呢，所以，我只好選擇逃避。遠遠地躲開他！我不能讓別人以為我也是“那號人”。事實上，我對所謂的那種男人一無所知，正是由于無知，才給我帶來了莫名的恐慌：兩個男人能“好”在一起，這太不可思議了！

此刻是公元兩千零六年的春天，我在上海青浦的一個偏僻的學校里讀書，不論作家班的哪個同學在何種場合以怎樣的口吻說出“同性戀”這三個字，我都不會再有絲毫的好奇或不適感，因為時光早已將過去的那個稚嫩的我永遠地甩在身后了。而在這個被時間拋棄的漫長過程中，一切都顯得那么微不足道。

可我偶爾還是會清楚地記起，那段喪失理智的有點兒瘋狂的校園生活。只要一想起來，很長時間我都會感到戰栗，而這一切都來自于曾經的我和我想象中的某種可怕的情形：關于一個男人和另一個男人，或者存在于兩個同性之間的事兒。

那時候，我在逃跑中腦子里時常浮現出一些可怕的畫面，我無法將它想象得更為具體或清清楚楚，因為我根本就不明白那究竟意味著什么。上學就像充滿恐怖的一次次冒險；老師變成了荒唐的怪獸；好像他會穿上女人的裙子和高跟鞋，隨時都有可能向我伸出魔爪。

那時我多么希望自己是一個女生，那該有多好啊！溫老師不喜歡女生，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他們常掛在嘴邊的話。而愈是這樣想，就愈加重了恐怖的氣氛，溫老師細長的白色手指總在我身上游來游去。

他為什么那么喜歡給人捏弄衣服呢？為什么那么喜歡靠近我這樣一個男生呢？

聽，他的嗓音多么像一個女人啊！

還有，溫老師為什么還愛摟著別人走路呢？這有多奇怪啊！

他走起路來多像一個女人呀！

在這些問題的堆積下，我最終把他想象成一個卑劣的流氓。那時，我還不知道“變態”這個詞，但我盲目地斷定他之所以對我那么好，就是想誘惑我以達到他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可是，每次我的思想就在這里停滯不前了，也就是說，我無法想象這以后將要發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這種情況下我只好去找我兒時的一個伙伴幫忙。我知道他不會見死不救的。關鍵是，我的伙伴四孬早在兩年前就輟學回家了，他天生不是上學的料，他的所有興趣愛好都跟小偷小摸打群架追女生有關，這些單從他的綽號“四孬”就可見一斑。

那天我一五一十地對四孬講了我的窘況，這家伙差點當場就笑死過去了。他不停地說，太好笑了，天下還有這么好笑的事情。說著，他居然裝出女人的樣子一把將我抱住，還對我動手動腳。我使勁呸了他一口，我說你他媽的簡直就是人渣！

四孬這才止住笑，他問我，說吧，讓我怎么幫你？我說那是你的事，我只希望他往后別他媽有事沒事老纏著我！這樣說完我就有些后悔了，好像我是個女的被人糟蹋過似的——溫老師并沒有對我怎么樣，這才是事實。四孬當下撇了撇嘴，包在哥們兒身上了，不過我可從來不白白替人做修理工啊！我當即答應事后送給他一包煙。我沒錢給他買香煙，但我已經想好了，可以趁父親睡覺的時候從他的衣兜里弄一包出來。

現在回想起來，這大概是我少年時期所做過的最愚蠢的事情。我為什么會那樣殘酷地對待一個喜歡我的老師呢？而且在他把我當作是他惟一的朋友的時候。用四孬這樣的惡棍對付溫老師簡直是張飛吃豆芽——小菜一碟。事情發生的時候我并不在場，我只是從后來溫老師慘不忍睹的傷勢中感到了巨大的震撼和內疚。

后來四孬向我如實通報了事情的經過，他大概想通過他精彩的描述，以達到讓我立刻掏錢為他買包香煙的目的。

那天傍晚，四孬帶了另外兩個廠外的年輕人來到溫老師的宿舍里。當時溫老師正趴在一張舊桌子上仔細地批改學生的作業，他咳嗽得很厲害。所以，當門外喊溫老師的時候他毫無防備，他一定以為是自己的學生來找他問問題呢。他剛把門熱情地打開一個縫兒，門外的幾個年輕人就狂風一樣灌進來，隨后他們用一只舊帆布書包將他的腦袋蒙住。

這時，四孬也破門而入。開始，四孬他們并沒有準備揍他，他們三兩下就將手無縛雞之力的溫老師身上的背心和褲衩剝了個精光，還用門背后的一塊擦腳布塞住了他的嘴。四孬壞壞地笑著，聽說你他媽的和男人不一樣？今天老子就想看看究竟怎么個不一樣。

四孬在溫老師的宿舍里找到了一桿舊羊毫筆，他在另外兩個人的幫助下，用毛筆蘸上清水在溫老師的重要部位一遍又一遍地擦來擦去，直到看著他像一個正常男人一樣挺拔起來。

四孬后來對我說，那狗日的襠里的東西硬得像根水管子！四孬還說，本來只想耍一耍，可他敢罵我們是狗娘養的是畜生！我們才狠狠地拾掇了他一頓，看這小子還敢不敢嘴硬！

我稍微愣了一下，狗日的四孬已經把手摸進我的褲兜里了，那里有我父親的一包大前門香煙。我忽然莫名其妙地罵了他一句，狗屎！我們都是他媽的狗屎！我們連臭狗屎都不如！我知道我的罵聲十分蒼白，四孬連理都不理，他早拿了自己應該得到的東西，頭也不回地走開了。他的臉皮真的比城墻拐子還厚。

接下來兩個禮拜左右，溫老師都沒有來上課，聽說他請了病假回家去了。我的心中反倒空落落的。他不在的時間里，我并沒有感到絲毫輕松，相反我的心依舊懸在半空中。

跟他相比，臨時來給我們班代課的數學老師幾乎是個窩囊廢，我估計他講的那些東西恐怕連他自己也沒有徹底弄明白。

于是，竟又莫名地懷念起溫老師來。我那時的心情太復雜了，我甚至不知道該如何重新面對他。

事情就這樣不了了之，直到中考結束以后。

那是我們最后一次返校的時間，同學們稀稀拉拉地聚集在學校里，有一半的學生缺席——他們根本沒有必要再來，此刻他們已經坐在某間充滿茶香的辦公室或戰斗在機器轟鳴的工廠車間里。而我們中的少數人正在不合時宜地談天論地展望未來，然后相互交換贈言。

我始終是沉默的絕大多數。對于我所取得的好成績包括老師在內的絕大多數人都表示費解，因為，在他們眼里，我并不是一個勤學好問的家伙，而且幾年里各門功課成績似乎平平，沒有太出類拔萃過。我原諒他們對我所曾持的鄙視和偏見，因為我看上去的確不屬于那類書呆子，我的樣子甚至更接近或等同于一個小混混，比如像我的伙伴四孬那樣的家伙——總之近墨者黑吧。

我不應該輕易忘記過去所發生的一切。起碼有一個人，我始終對他懷有至深難忘的虧欠。那就是溫老師。特別是當我得知自己的中考成績里數學分數最高的時候，我的那種難以言說的羞慚快把我折磨瘋了。我想自己永遠無法償還他曾為我所做的一切，盡管我那時并不能接受他的所做所為，我甚至避他惟恐不及。現在看來，自己當初該有多么愚蠢，看看我都對他做了些什么啊。我永遠不能原諒自己。

返校日那天我的同桌當然也來了。她沒有跟我說話。我看見她跟其他幾個女生在一起不時地聊著什么，她的表情始終很平靜。那些女生大約是說到了跟我有關的什么事，她們正轉過頭沖我這邊發出曖昧又喧鬧的笑聲。說實話，我很不習慣那種意義極其不明確的聲音。聽到她們沖我發出的一陣陣笑聲，我心里就會一個勁發虛。

同桌卻始終沒有再看我一眼，而我似乎也在有意回避著她的目光。我不知道這到底是怎么了。她可是我的同桌啊，我們應該彼此微笑，或者好好地握一握手，然后說聲再見或別的什么。但我在她的臉上，只依稀看到我們真的就要在此分手，從今往后天各一方老死不相往來了。我為這種突兀的想法暗自神傷了許久。我心里明白即使走到再遠的地方，她也是我夢里惟一不能割舍的女孩，但我沒有足夠的勇氣對她說出自己心里的話。那時我覺得跟異性交流和表達心聲，比登天還難！

那天等班里同學散了后，我終于單獨去找溫老師。說心里話，我或多或少還是有些怕他，那種感覺非常微妙。

事實上，自從發生了那件事情后，溫老師對待學生的態度已經有所改變了，尤其是那種令人不適的親密感一下子減弱了。那天，我坐在他的宿舍里，這還是從那以后我第一次那么近距離地跟他交談。他先是對我取得的好成績表示了由衷的祝賀，他說看來我真的沒有看錯你啊！他的這句話又讓我感動了很長時間。

我發覺他的樣子比幾年前更顯得清瘦，頭發也瀕臨斑禿，眼鏡片似乎加厚了一倍。我們談話的過程中，他幾次將眼鏡抹下來用手背輕揉自己的太陽穴。當然，溫老師說話的聲音還是那樣，缺乏那種陽剛之氣，這已經是他的特點了。但這時我完全能接受他了，我知道那是父母給定的，是天生的，當初我之所以厭惡他完全是誤解或者是過于幼稚膚淺。而且，他本人為此也曾痛苦過。我想是這樣的，要不他怎么一直不找個對象結婚好好生活呢？

其實，那天我一直很沖動地想向他承認過去的事情，可每次話到嘴邊就不知道該怎樣講了。在我準備離開之際，我們之間有一次十分親密的握手，當他那只顯得皴澀的手握住我的時候，我忽然感到熱血涌動。

溫老師說到了外面要繼續好好學習，不要放松了對自己的要求。說著，他的另一只手（左手）輕輕地在我的肩膀上拍了兩下并停留下來。在那一刻，我再也無法讓自己的眼淚剎車，它們無比慚愧地順著我的滾燙的面頰淌下來。

我帶著嗚咽的聲音囁嚅著，溫老師，我……我……

我最終變得哽咽無語了。

后來，他掏出自己口袋里的手絹遞給我，在我用它擦去那些淚水的時候，我想他也許早就知道那件事情是我在幕后操縱的，但他在內心里悄悄地原諒了我的無知并一如既往地把自己的知識無私地傳授給我們每一個人。

那時，我強烈地感受到被人默默原諒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問題的關鍵還在于，這個曾被自己喪心病狂傷害過的人永遠保持著沉默和待人友善的樣子。

那天最后我還答應過他，到外地會給他常寫信的，溫老師聽了好像很高興。可后來我連一個字也沒有給他寫過。我知道，我是何等的自欺與欺人。

這大概就是我的悲哀吧。

不久前，我才聽說溫老師后來還是出事了。

那時正趕上我的一部長篇剛剛出版，省電視臺的一檔讀書節目要做專訪，編導說最好到我過去生活和學習過的地方拍點外景，這樣比幾個人裝模做樣坐在演播室里大眼瞪小眼要輕松得多。

于是，我們就驅車去了我的母校。因為是暑假，學校沒有學生，操場里空蕩蕩的，幾棵在我當年念書時好像就有的國槐，被日頭曬得發蔫了，一副慵懶相，看上去那么陌生，而且對遠客有點失禮。隨便拍了幾個鏡頭，我覺得自己也有些做作，倒是學校門房的老師傅始終像特務一樣，密切監視著我們的一舉一動。其實，老頭兒只是對那臺日本進口的攝像器和身上穿記者馬甲的人感興趣。

我們一行人正準備離開，一位大概是假期值班的老師走過來跟我們搭訕。電視臺的人就跟那老師半開玩笑說快讓作家簽個名吧，將來說不準會升值的。那個老師就跟我隨意地聊敘起來，問我是哪年從這個學校畢業的，那時的班主任是誰，校長是哪一個，我都一一作答。然后這位中年老師就咂著嘴說，你是我們子弟中學的光榮嘛，拍吧拍吧，多拍一拍，也好給我們這里做做宣傳么。

后來我們走到學校門口就要上車的時候，那個老師突然招著一只蒼白的手快步朝我們跑來。我真沒想到，他上來就拉住了我的手，好像我落下了什么東西。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他忙不迭地嚷著。然后，又像是怕讓電視臺的幾個人聽到了一樣，他故意把我朝一邊拽了又拽，才壓低聲音問我，你還記不記得當時有一個姓溫的教數學的男老師？我茫然地點了點頭說，你說的溫老師好像給我們代過課的。隨即我還說出了溫老師的名字，以防弄錯了。

那個老師馬上露出很興奮的神色，仿佛一下子找到了知己，至少給人一種我們之間的談話可以重新開始的印象。他對我說幾年前溫老師就被開除了。我很是吃了一驚，如果是一個學生被學校開除了，我會非常鎮定的，但他說的是一個老師，而且是曾經教過我的溫老師。

我急忙問為什么。哪知對方卻像故意要賣關子似的不說話了，只是表情怪怪地看著我，像是在察言觀色。過了一會兒，他卻反問我，溫那時候是不是就不太……那個？我越發覺得對方話里有話，又仿佛他知道我跟溫老師之間的那些事情。我趕緊搖搖頭，一本正經地說，他人挺好的，課講得也不錯，是個好老師。

但是，對方的表情再一次告訴我，他對我的夸贊之詞表示了自己的懷疑。就在金杯面包車里的司機師傅摁響喇叭，示意我快點上車的節骨眼，那個中年老師終于忍不住了——好像他不張口說話就會永遠錯失這一千載難逢的時機——他提高嗓音（我估計連車上的那幾個人都聽清楚了）說：

那個姓溫的，根本就不正常，他偷藏那些住校女教工女生的奶罩褲衩什么的，后來被人家逮了個正著！

那一刻，我的臉一下子變得滾燙起來。我記得自己非常慌張地低頭拉開車門，像要刻意掩飾什么似的刺溜一下鉆進車廂內。我甚至忘了跟車外面的那位老師客氣地說一聲再見。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