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適夷是1926年加入中國共產黨的老黨員,我到人文社的時候,他是社里尚健在的資格最老的一位前輩,人稱“樓老”。
1918年他就從家鄉浙江余姚,到上海他父親做副經理的征祥錢莊學生意,在這個現代大都會受到了五四運動的洗禮。1922年他開始寫小說,向周瘦鵑編的《先施樂園報》、《新世界》,以及《禮拜六》等“鴛鴦蝴蝶派”的報刊投稿。1923年,他認識了創造社的郭沫若、成仿吾,他的第一首詩便發表在創造社的雜志《創造日》上。五卅運動前后,他又結識了郁達夫。
1927年初,他參加過兩次上海工人武裝起義。這一年2月,北伐軍打到他的家鄉后,他被派遣回鄉,公開身份是國民黨縣黨部組織部長,實際上秘密擔任中共余姚地下黨負責人,領導工人運動、農民運動和鹽民運動。蔣介石發動四一二政變后進行“清黨”,他在故鄉待不下去了,只好返回上海。不久,即加入了極力地鼓吹無產階級革命文學運動的“太陽社”,成為中國左翼作家聯盟最早一批盟員,投身于無產階級革命文學運動。
他和魯迅關系密切,魯迅在書信里多次稱他為“適兄”。1932年夏秋之間,魯迅曾兩次會見著名紅軍將領陳賡,了解紅軍和蘇區的情況。第二次,便是他陪同陳賡前往魯迅寓所的。1933年8月,他擔任反帝大同盟黨團書記,不久即被捕。魯迅想方設法進行營救,通過英國馬萊爵士向中國駐英國大使館提出抗議,要求釋放他,還為此找過蔡元培、柳亞子。1937年7月,出獄回到上海的第二天,他就和馮雪峰一起去拜謁魯迅墓。
在學校讀書的時候,就知道1934年魯迅和茅盾曾受美國人伊羅生的委托,編選過一部名為《草鞋腳》的中國作家的短篇小說集,其中選收了樓適夷(當時的筆名是“樓建南”)描寫鹽民苦難的小說《鹽場》。1984年底到人文社后,就極想拜見這位左聯時期的老作家,但他早已離休,只擔任“顧問”職務。
1986年3月中旬,全國第一屆馮雪峰學術討論會在國誼賓館舉行。那是北京乍暖還寒的季節,早晚依然頗有涼意。沒想到已逾八十高齡的樓適夷,也趕來參加開幕式,還講了話。
他是個小個子,滿臉皺紋;表情生動而古怪,一種似笑非笑樣子,開口說話時更明顯了;話語里夾帶著濃重的家鄉口音;喘得特別厲害,間或咳嗽著,喉嚨里還發出“嘶——嘶——”的鳴叫。我當時頗有一點擔心,真怕他接不上氣。
然而,他就這么喘著、咳著,居然平安無事地把話講完了。
他具體講了什么,如今是全不記得了,但給我的印象是,他表達了對馮雪峰的一種異乎尋常的深摯情感。果然,在1994年出版的《適夷散文選》中,他寫的懷念友人的文章,如老舍、應修人、殷夫、郁達夫、潘漢年、蕭三、胡風、傅雷、聶紺弩等等,一般都是一人一篇,唯獨馮雪峰一個人,他寫了三篇,有《詩人馮雪峰》、《雪峰啊雪峰》和《懷雪峰》,足見他對馮雪峰感情之深。
1928年下半年,樓適夷進了上海藝術大學。后來藝大的學生參加了法租界電車工人的罷工,法國巡捕房把藝大包圍起來,抓走了幾十個人。他雖因碰巧沒在校內而未被捕,但不能再回學校了,于是組織上安排他1929年9月到日本去。1931年4月他回到上海,被分配做了左聯宣傳部副部長,直接在左聯黨團書記馮雪峰領導下工作。1933年6月,馮雪峰調任中共江蘇省委宣傳部部長,他則去當了宣傳部干事。
在白色恐怖中,他和馮雪峰冒著生命危險,并肩攜手,同甘共苦,傾力工作。他們一起東奔西走,一起挨餓,還曾同在赫德路一個小巷的陋室里,夜里蓋著一條被子,熬過了一個寒冬,早晨圍著一個小火爐子,燒水洗臉。他倆一起跑印刷所,改校樣,陪著工人聊天;一起悄悄地把剛印好的左聯的秘密文學刊物,運到自己住的亭子間,把印張折疊起來,然后再一處一處地散發出去。
馮雪峰脾氣躁,愛罵人,他就挨過雪峰的罵。有一回,馮雪峰讀了他寫的一篇參加論爭的文章,氣憤地把稿子一扔,說:“這樣的文章,一點條理也沒有,論據不結實,怎么能拿去發表哪?”
馮雪峰還時常責備他:“你去日本學習了三年,簡直什么也沒有學到嘛!”
自然,他也最了解完全不替自己作絲毫打算的雪峰。有一段時間,馮雪峰和妻子、女兒住在一間地下室,屋里黑得白天都要點著電燈。而馮雪峰卻整天在外邊跑,很少有時間回家,經常連坐車的錢也沒有。
“給我一塊錢!”馮雪峰見到他時常常這樣說。他便從口袋里掏出所有的錢來,分一些給馮雪峰。“想寫點稿子,一點時間也沒有!”馮雪峰邊接過錢,邊說著,隨后急匆匆地走了。也許妻子在等著他的錢買米吧?
在患難與共、舍生忘死的地下工作中,他和馮雪峰結下了深厚的友誼。1951年馮雪峰擔任了人文社的社長兼總編輯之后,第二年就把他調進來做了副社長兼副總編輯,主持全社的日常行政事務,以及中國現代文學作品和外國文學作品的編輯出版工作。在實際工作中,他積極貫徹落實了馮雪峰制定的“古今中外,提高為主”的方針,使初創時期的人文社有了一個比較良好的開局。
他從“氣派大,方式活”的日本出版業得到啟發,也受到商務印書館大規模、按計劃、有系統地編輯出版“四部叢刊”、“萬有文庫”的影響,主張作為國家專業文學出版社,人文社出書不能零打碎敲、雜亂無章,而應當成批成套地推出大型系列叢書套書。對圖書的裝幀設計、印制質量,他也有自己的見解,認為書籍不是看過就扔的報紙,“不但要美觀,更重要的是堅固”。
馮雪峰的看法與他不盡相同。馮雪峰對出書講規模、講氣派不以為然,認為出版物的關鍵是內容質量。還主張搞叢書應慎重,質量水平尤其不能有參差。一次,他隨手拿起一本新印出的圖書,對樓適夷說:“這有什么不好?你這個人呀,就是專講形式嘛!”而他又說服不了馮雪峰,有些想法也只好作罷。
樓適夷不但熟悉中國文學,對外國文學也涉獵很廣。日本文學更是他的“看家本領”。他翻譯過小林多喜二的《蟹工船》、井上靖的《天平之甍》,以及志賀直哉的小說、壺井繁治的詩,還從日文轉譯過阿·托爾斯泰的《彼得大帝》、高爾基的《在人間》等作品。他與外國文學翻譯界有著廣泛的聯系和良好的關系。
著名翻譯家傅雷有一個名字叫“怒安”,語出“圣人一怒安天下”。他不敷衍,不茍且,不妥協,動不動就發怒,一言不合,便拍案而起,絕裾而去。他的譯文如果你動了,他就會和你大吵,甚至會寫“萬言書”來和你辯論,而且裝幀設計包括版式、字體、用紙等他都要過問,毫不讓步。
人文社出版他的譯著,責任編輯以及美編、版式設計、責任印制等等,說起傅雷來都感到頭疼,覺得他很難打交道。由于“孤島”時期樓適夷和傅雷結下了深情厚誼,每當編輯及其他人和傅雷出現分歧,形成磨擦,鬧得不太愉快的時候,都是由他出面調解、斡旋,最后化解了矛盾的。
1957年春,樓適夷到南方去旅行度假。到了上海,傅雷又為他準備好房間,非叫他住在家里不可。抗日戰爭的最艱苦歲月,在上海堅持地下斗爭的樓適夷,好多次遇到危險,傅雷都毫不猶豫地安排他住在自己的家里避難。這一次情況已經完全不同了,傅雷還是熱情地款待他。
他們在一起有談不完的話,傅雷向他表達了對黨的工作上的缺欠和某些干部的工作作風的不滿。樓適夷提議一起到風景如畫的富春江去玩玩。傅雷說手頭的翻譯工作放不下來,讓他先回家鄉,游過四明山和天臺山,回到杭州,他們再一起去暢游富春江。
樓適夷在天臺山頂的華頂寺,剛剛看過云海日出,就聽到了中央號召大鳴大放、幫助共產黨整風的消息。富春江算是游不成了,他只好匆匆趕回上海。傅雷還是非請他住在家里不可,讓他安靜地待在他家的閣樓上寫旅途見聞,自己則整天去開會“鳴放”,抽不出時間來陪他,只有晚上向他說說開會的情況。
樓適夷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他回京后不久,就傳來了傅雷受到批判的消息。據說,“罪證”是傅雷在會議上、報刊上對文化出版工作提出了一些尖銳的意見。上海方面還特地給他來信,要他揭發傅雷的“罪行”。雖然他覺得這是組織任務,對黨、對同志他都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然而他寫不出什么“事實”。然而,1958年春初他去上海開會,卻不敢上傅雷家了。
可偏偏中共上海市委宣傳部的一個負責人把他找去,讓他去幫助傅雷,說他們千方百計想挽救傅雷,不給他戴上右派的帽子,但他必須對自己的“罪行”有所認識。于是,樓適夷銜命登門勸說傅雷,而傅雷堅決不承認自己有什么“罪行”。結果,傅雷還是戴上了帽子,但他絕不承認這頂帽子,后來又拒絕出席宣布摘帽的會。
不久,厄運又降臨到了他的老友馮雪峰的頭上。
1957年8月14日下午,作協黨組召開擴大會議批判馮雪峰,文化部副部長夏衍對他進行了令眾人深感意外和震驚的“揭發”。夏衍除了列舉馮雪峰其他“罪狀”之外,還義正詞嚴地指責馮雪峰1936年由陜北赴上海途中,本有去尋找一支與中央失掉聯系的游擊隊的任務,而他拒不執行,致使那支隊伍被國民黨全部消滅,到上海后,又曾企圖把夏衍扭送租界巡捕房治罪。
這個發言,立即產生了爆炸性效果。會場一片嘩然。人們始則半信半疑、將信將疑,繼而深信不疑。揭發者言之鑿鑿,由不得你不信。
此時,在地下工作中曾與馮雪峰一起出生入死、親如手足的樓適夷,信以為真地站了起來,指責雪峰用假象欺騙自己,氣憤地訴說自己受了雪峰的騙,接著,又鼻涕一把淚兩行地號啕大哭了一通。魯迅的夫人許廣平,也憤怒地發言斥責馮雪峰。會場氣氛更加緊張,引得很多人紛紛起來,七嘴八舌地怒斥馮雪峰。
樓適夷的痛哭,大大出乎馮雪峰的意料。對于這位與自己已有二三十年交情的老友的戲劇性表現,他既震驚、惶惑,又痛苦、不滿。后來,他痛心地對許覺民說:“倘沒有適夷這一哭,氣氛不會那么緊張,情況可能會好一點。”
哭,是人的下意識本能。對于理智尚不成熟的兒童來說,淚水尤其會成為一種宣泄痛苦、表達委屈、紓解情緒、吁求保護的經常性方式。俗話說:“男兒有淚不輕彈。”樓適夷之大哭、之痛哭,是發抒被朋友欺騙的憤怒和傷心,是出于巨大的政治壓力下的恐懼,還是在極為緊張異常的政治運動氣氛中的一種失態呢?抑或是三者兼而有之?
這次批判會之后,馮雪峰一家人被“掃地出門”,搬到了東單草場胡同一個大雜院的兩間小平房里。樓適夷成了他的原寓所蘇州胡同21號的新主人,馮雪峰住過的這個小四合院轉而分配給了他。
天長日久,樓適夷對自己的所作所為,越來越感到內疚,越來越感到自己對不起老戰友、老領導、老朋友馮雪峰。
“文革”終于開場了。他先是坐了三年“牛棚”,又去了“干校”四載,最后因為他1934年被捕入獄三年多而被定為“叛徒”,之后“掛”起來五年多。用他自己的話說,“足足靠邊十二年”。
這十二年,對樓適夷而言,是難以忍受的創痛和凄苦;但是,假如沒有這十二年,他能得到靈魂的拯救與精神的甦醒嗎?
在他政治上不被信任的漫長歲月里,當想起比他挨整時間更早、更長,所受的苦難更慘酷的雪峰的時候,想起雪峰受難時自己曾經落井下石,他該更痛悔、更自責,心里該更另有一番苦澀的滋味吧?
后來,他寫緬懷亡友的文章,寫到馮雪峰,寫到傅雷,不能不想到自己當年的“積極響應”,“不管什么老朋友,大義滅親”,不能不想到自己1957年發表的詩《斥右派二首》和文章《馮雪峰是怎樣成為反黨分子的》,而深感“愧對亡友”吧?
寫《記胡風》一文,到了看清樣時,他才又加了一句:“胡風落井,眾人投石,其中有一塊是我的,心里隱隱作痛,實無面目重見老友。”又說:“對馮,對傅,可愧者多,如有時機,定當自補。”如果沒有“靠邊十二年”,他能說出這些痛愧的話嗎?
1976年1月30日上午,馮雪峰含冤辭世。樓適夷因所謂“叛徒”問題仍被“掛”著,馮雪峰住院開刀,他不得去探病;馮雪峰溘然而死,他不得去送終;甚至那個沒有悼詞的追悼會,他也沒資格去參加。
馮雪峰火化那一天,他買了一束潔白的塑料花,早早趕到協和醫院,站在瑟瑟的寒風中,等了很久。看到遺體從太平間抬出來,放到了冰涼的水泥地上,才悄悄走上前去,捧著白花,默默地放在亡友的胸前……
一次,一個朋友和他談起了馮雪峰怎么當上了“右派”的事。談著談著,他忽然靠在椅背上,眼睛里涌出了渾濁的淚水,揮起拳頭,用力地不停地捶打著自己的胸膛,泣不成聲地說:“唉,雪峰呵,雪峰!在左聯作家中,他是第一個站出來維護魯迅的,他參加過長征,他是上海地下黨的負責人。他一邊寫作,一邊組織對敵斗爭,連家都顧不上啊!甚至毛主席的兩個孩子,都是他派人找到,又送到蘇聯去的。他怎么會反黨呢!他怎么會反魯迅呢!別人不清楚,許廣平應該最了解的,連她都在罵雪峰啊……”
1957年“反右運動”之后,接著來了廬山會議彭德懷上書事件,于是又大反“右傾機會主義”。上面揪出了“大右傾”,下面就各處抓“小右傾”。樓適夷到文件室去看文件的時候,脫口說了一句:“批彭老總,我可有些想不通。”這話很快就被匯報給了運動的領導者。作協召開十七級以上黨員干部批判會,樓適夷和小說家趙樹理,詩人郭小川、蕭三,被當做重點批判對象。之后,又大會小會,批判檢討個沒完沒了。
檢討自然要老實交待,他就“交心”說:“市場上沒有糖,沒有油,難道都是農民吃多了?”這樣一來,更符合“右傾機會主義”的條件了。于是,繼續批下去、檢討下去。幸虧“反右傾運動”匆匆收場,挨批者一一做了“甄別”,開會宣布“無罪”,鄭重地賠禮道歉,說是“當時就不應該批”云云。他總算是躲過了一劫。
1958年下半年,原來作為人文社副牌的作家出版社,劃歸作家協會領導,他被調去擔任社長兼總編輯。已經發了內部通報,誰知沒過多久,忽又來了通知,說是上次“通報”錯了,改為“嚴文井任社長,樓適夷任副社長兼副總編輯”。后來有一回,他倆在一起吃飯,嚴文井有了酒意,對他說:“我這個社長,當得莫名其妙,忽然通知我當的。”
到作家出版社后,發生了一件他沒有想到的“荒唐事”。他和責任編輯給歐陽山寫的長篇小說《三家巷》提了一些修改意見,這本來是正常的,但引起了作者的不滿,據說,這部作品是早就被領導做報告表揚了一番的。這可就闖了禍,招來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急風暴雨式的大批判,連汽車司機和其他公務人員都坐滿了會場。弄得他為此丟了副總編輯的職務。
1960年,作家出版社又并入人文社,樓適夷也跟著回到人文社。雖然仍是副社長,但已降為第三副社長;雖說是兼任剛剛成立的編譯所的所長,但實際上只管編譯所。編譯所的成員由社內的一些專家學者組成,分為中外文兩個組,分別承擔中國作家文集的編訂、注釋、校勘、選錄,以及外國文學名著的翻譯工作,也就是自己當著譯者。
編譯所大多是“有問題”的人。被打成“右派”的第一任社長馮雪峰,出了獄的“胡風分子”牛漢、綠原,“右派分子”舒蕪,都安排在這里。不久前成了“右傾機會主義分子”、被撤了職的第二任社長王任叔,也到了編譯所。作協的“右派”蕭乾,解除了“勞教”,也進來了。鼎盛時,全所多達四十余人。
在“革命群眾”看來,編譯所成了一個“牛鬼蛇神窩子”,樓適夷這個所長也就成了“牛鬼蛇神總頭目”。對他們這些人,“革命群眾”自然是另眼相看的。
盡管如此,樓適夷卻興致頗高。他實行“無為而治”,“淡化政治,突出學術文藝”,基本上不干預每個人的具體業務。他還提議創辦了一個刊登所內同事的文史隨筆小品的內部油印刊物,名曰《新角》。表面上似乎指編譯所所在的出版社東南角落的位置,實際上隱含著“新的號角”之意。
舒蕪回憶說:“忽然有一次,由出版社請編譯所全體人員到鴻賓樓吃飯;還有一次,所里組織大家集體游頤和園,晚上在五芳齋吃飯;我下放山東,全所在曲園酒家為我餞行。這些‘文酒之會’,‘反右’‘反右傾’以來嚴酷的空氣下,都已經久違,現在忽然恢復,似乎是種信號,讓人感覺到有一點點恢復專家待遇的樣子。特別是‘分子’們,本來都是‘階下囚’的政治身份,這一下似乎又成了‘座上客’了。大家嘴上不說,心里都是敏感的。樓適夷在這中間肯定起了大作用。”
“文革”前夕,編譯所的幾個同事站在樓道里,一起議論正在作為“反面教材”上演的《早春二月》等幾部影片。曾因說話獲罪的樓適夷,似乎是“好了傷疤忘了疼”,突然冒出了一句:“吃不得幾天飽飯,又要折騰了。”后來,他又私下里對蔣路說:“這一次,所謂三十年代人物要給一網打盡了。”
“文革”一開始,他成了就“走資派”,和編譯所的“牛鬼蛇神”一起,進了文化部的大集訓班,到社會主義學院去“集訓”。不久,又回到社里,關入“牛棚”。一次開會,要每個人談“學習體會”,互相批評。舒蕪按照當時的調子,談了一通對“三十年代文藝黑線”的認識。樓適夷在提意見時,或許以為他談得還有些“條理”吧,贊賞地說“體會得不錯”,還建議舒蕪將來“寫一部中國新文學史”。
沒想到在那樣的時刻,他竟然說出這樣不合時宜的話來。舒蕪正在不安,“同棚”的一位女士,本是1949年以后歷次政治運動的急先鋒,“文革”中卻被當做“文藝黑線打手”揪出來了,她尖銳地發言道:“樓適夷還要舒蕪寫中國新文學史!中國新文學史還要由舒蕪來寫,文化大革命不是白搞了嗎?”
頓時,全場充滿了濃烈的火藥味,眾人相顧悚然。
“牛鬼蛇神窩子”編譯所的辦公室,被用來做了關這些“牛鬼蛇神”的“牛棚”。“牛鬼蛇神總頭目”樓適夷的辦公室,也被“革命群眾組織”征用了。他的辦公桌的抽屜鎖被撬開了,沒想到里邊竟然塞滿了“小報告”。一個“右派”翻譯家在這些每周一次寫給所長的“思想匯報”中,大量地“揭發”、“檢舉”編譯所同事的“反動言行”。
于是乎舉座皆驚,當即召開批判會,勒令樓適夷和那個打“小報告”者交待他們是如何“迫害革命群眾”的。
那個打“小報告”的翻譯家囁嚅著說,自己之所以寫這些東西,純粹是出于“技癢”這個職業病,因為自己是“耍筆桿”出身。而樓適夷則一口咬定,這些“小報告”他壓根一份也沒看過。
1969年9月,樓適夷也被趕到湖北咸寧向陽湖“五七干校”勞動改造。年近古稀的他也得下水田勞動,每天在勞動大軍里都能看見他的身影。他跟著上工的大隊人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雖和另外幾個年齡大的老者常常落在后邊。有時他一個人,披一件淡紅色的透明雨衣,拎著個小馬扎,蹣跚在狹窄而泥濘的小路上,甚至還跟著高唱干校校歌:“我們走在五七道路上,精神抖擻,斗志昂揚……”
雖經反復內查外調,并無一點證據,但干校的軍代表仍要把他定為“叛徒”,非逼他承認不可。還對他說,如果承認了,就可以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放他回家探親看病。疾病纏身的樓適夷,不堪折磨,被迫在為他準備好的定他為“叛徒”的結論上簽了字。
后來,嚴文井、韋君宜等“走資派”先后恢復了“革命干部”的身份,運動初期揪出來的其他“革命對象”也都被“解放”了,只剩下包括樓適夷在內的五個人,給甄別出來,什么政治活動都不準參加。
“干校”解散之前,駐地的村民紛紛來向即將回京的五七戰士們推銷土特產品。一天,樓適夷發現了據說有神奇藥效的一枚大靈芝,但可惜剛剛被另外一個人買下了。他便要求那個人讓給他,可對方不肯,于是兩個人爭執起來,直爭得臉紅脖子粗。在場的第三者見兩個人又氣又急,互不相讓,只好出面進行了一番斡旋。
最終得到了靈芝的樓適夷,如獲至寶,立即轉怒為喜,幾乎手舞足蹈起來。
1973年從“干校”回京之后,他繼續接受審查。直到1978年,在時任中央組織部部長胡耀邦的親自過問下,他終于獲得平反,恢復了黨籍。
樓適夷的干部級別是副部級,可以有專車,但他不要;可以配秘書,他也不要。就連比別人高一些的工資,他拿著都不安心。總是說:“我沒干什么事,還享受這么高的‘俸祿’,太不應該了!”
有一年,陳早春陪他從杭州乘火車回北京。開始,陳“謹守晚輩的身份,不敢輕易言笑,奉命惟謹”。可是一路上,樓適夷主動與他聊家常,還掏錢為他置飯,言談舉止沒有一點“長”的派頭,更沒有“長”字號人物不可或缺的“哼嗯嗬呀”之類的腔調。“沿途說說笑笑,冷不防還哼起歌來。他的嗓子并不高明,唱到得意處還要聽我的評價。我實在不敢恭維。他笑笑,過會兒,又在無腔無調地唱。”
1980年,夏衍寫了《一些早該忘卻而未能忘卻的往事》一文,仍然不顧歷史事實,繼續對已經作古的馮雪峰進行責難。樓適夷立即拍案而起,寫了一篇文章《為了忘卻,為了團結——談夏衍同志〈一些早該忘卻而未能忘卻的往事〉》,澄清事實,駁斥夏衍,為馮雪峰辯誣。發表之后,很多人對他撰文主持公道,都甚感敬佩,紛紛引以為據,進行“撥亂反正”。
1981年5月7日上午,周揚主持召開老作家座談會。在會上,樓適夷當面批評了周揚和夏衍的宗派主義。周揚表示這個問題以后再談。
八十年代初,牛漢有感于不遛鳥“它就忘記了飛翔和歌唱”,寫了一首詩《遛鳥》。樓適夷讀后,感觸很深,見到牛漢,開玩笑地說:“你又闖禍了,怎么寫這種詩,這不是諷刺社會主義制度嗎?”
聶紺弩說樓適夷“盡管有時簡單”,“但表里如一”。姜椿芳說他“有時行事像個小孩”,為了爭一把椅子,他曾與一個女同事在辦公室大吵了一場,過幾天又和好如初。王元化說他是“性情中人”,有一顆“赤子般真率的心”。梅志說他是“單純”的“好人”。綠原認為他是一個“胸無城府”、“純真可愛的老兒童”。許覺民覺得他“雖不免有時激動難抑,情感多于理智,但不失其真”。舒蕪稱他為“老天真”。
樓適夷晚年寫過一篇文章,叫《自得其樂——話老年三事》,內容包括“話記憶”等三個部分。第三部分“話改造”提到肖伯納說過的一句話:“有的人在自己的腦子里讓別人跑馬,人云亦云,省力甚多。”接著他又寫道:“腦子這個器官,是專司發號施令的,要管住自己的腦子,談何容易。”
曾經天真、輕信,甚至盲從過的樓適夷,寫下這句話的時候,心中一定百感交集吧?他終于明白,用自己的頭腦來思考,是何等的重要!
1989年7月24日,樓適夷哮喘病發作住進協和醫院。26日在病榻上,他致函西子湖畔的一位老友,其中有云:
中國人民的命運,不幸被魯迅先生一語道盡,至今未變易,吾輩小子還有什么可說。不過生而為人,不忘為人之道,不拜偶像,不念符咒,權力不等于真理,歷史必有判斷,為可信耳。
文章寫到該結束的時候,不知為什么,初見樓老時他那張布滿皺紋、猶如核桃皮似的臉,竟在眼前鮮活地晃動起來。于是,又聯想起他的一樁趣事來——
在“干校”時,他每天早晨醒來的頭一件事,就是抓起床前桌上的大漱口缸,咕咚咕咚地喝幾口泡了一天或者是兩天的涼濃茶。
一次,茶水喝下去以后,他覺得味道有些不太對勁兒。仔細一看,大驚失色:茶缸里泡的茶葉底下,竟然有一只死老鼠!
此后的幾天,眾人皆替他擔心,而他卻安然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