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所讀過的文學作品當中,文人墨客們除表達自己感時傷懷的人生品味外,也有相當一部分極偏好追憶過去的主題。特別在生活不順道時,更容易懷戀起往日的美好。像義山詩中的“藍田日暖”、易安詞中的“雙溪泛舟”,皆是他們在苦悶時聊以慰藉的烏托邦。在這些追憶中,又以懷念兒時生活的詩詞文章最為撩人暢想。以古代“余記幼時,能張目對日”的現象,到百草園中自得其樂的魯迅,都是在成年之后提起筆來書寫兒時的絲縷記憶,權當是一種對逝去的光陰及情懷的紀念。
常人或許只覺得回憶幼時經歷的作品有獨特的趣味,而這些文學家寫作此類文章的意圖恐怕不只在于搏您一笑。依我所見,孩提時代的人心靈是最為純澈的,而那時的許多心境在爾虞我詐的成人世界中已近乎絕跡。就像許多高層管理人員或富商老板動輒要去參加露天電影放映,旁人覺得怪則怪矣,然而在他們心中,這是與小時候擠在打谷場上看老片的記憶相重疊的,一次品味兒時心境的饗宴。于是乎地位、形象等統統可以拋在一邊,正是為了成全這一場無價的懷念。
每個人在成長的過程中,價值觀念和思維都會有不斷的改變。記得小時候的我最大的樂趣無非是幾毛錢的蛋筒冰淇淋,作業本上的泥印小紅旗,樹蔭下的各種昆蟲和四點半的動畫片。而現在的我吃個冷飲要和朋友坐在咖啡店細品慢嘗;拿回作業后常常會妒忌那些分數更高的人;蹲在樹下看昆蟲的耍性早已消失殆盡;更多的時候寧愿在互聯網上消磨光陰……當我有時覺得興趣索然,回想起兒時簡單的快樂,才發現現在的我已不是那么單純而不諳世事,過往的一切也僅只是存在于記憶中的卷宗,變得“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了。
不僅是幼年回憶與現實生活之間有這種“今非昔矣”的距離,實則但凡是過去的經歷和感觸,都會令我們產生“不可追”的情結。印象中有這樣一件事,我們在的課外活動小組要競選一名干部,當時我和一名很要好的朋友都是剛加入的新生,又對課外活動有著極大的熱情,因此同時報名考選干部。在一系列的拉票、演講以及投票之后,她以不小的優勢當選了干部,而之前呼聲一直不低的我則意外落馬。這令當時本來信心高漲的我一下子如遭到當頭棒打,頓時氣餒萬分。正在我百思不得其解之際,另一位小組成員偷偷告訴我,投票前我的那位競爭對手在不少人中散布一些關于我的負面謠言,并且言之鑿鑿令不少原本偏向于我的同學都信以為真,因此“琵琶別把”,轉報了我那位對手的陣營。自此之后,我們的關系一天比一天惡劣,直到了不相來往的程度。畢業之后的一次同學聚會上,她主動向我提起此事,并承認是她當年被好勝心理沖昏了頭腦,才做出了這種抵毀我的行為。而我也早已不再為了當年的事情保留心結。至于那些往日看似不可原諒的過錯,在現在看來也是值得汲取人生養份的經歷。今天的她已不再為了勝負榮譽而拋棄友情,我也不再刻意看重事情的結果。那件往事已然被塵封,而彼時的心情經過歲月的逐漸沉淀,也成為一聲扼腕的感嘆和一種“一笑而過”的情念了。
前些日子受朋友之邀與他一同看了一部日本電影,名曰《跳躍時空的少女》,講的是一位女學生掌握了倒回時間的方法后,在不同的時空中來去自如,做了后悔的事可以倒回去重做,遇上倒霉的事也可以倒回去多加防范。正在她志得意滿之時,一次時間回溯意外導致了她一名好友的喪生,而控制時間的次數也已經用完。看罷后這部電影給我最深的一點感觸是即便后悔或是有不愿看到的事發生,我們都應當去努力接受它,而不是像電影中的少女一樣任意篡改自己的過往。人的一生就是應當有苦樂交加、悲喜并存的過往,在廢墟上建立自己的人生新坐標。就仿佛我們記憶中那一件件難以忘懷的往事,它們已然是無法改變的,那么就毋須過于執著,在過去的時光所賜予你我的經驗中尋找更加適合自己的人生定位。這才是智者所應遵循的信條。
彥火先生在《過去時間留下的影子》一文中寫到,往日之我已非今日之我,而過去的一切就好像魚化石一樣,留下的只是凝固了的曠古的懷念。我對這種看法頗為贊同,過去的種種已經如化石一般隨時間而凝固定形,而今日的我們已經不再是昨日的我們,惟一所不變的即是當時那一刻的感動,對于現在的我們來說,僅意味著心靈上的一曲悵惘哀歌。固然有感傷和不舍,但人生不是在原地轉圈的游戲,而是應當擱置下懷念,像李白一樣“乘長風,破萬里浪。”大踏步前進。
每個人內心深處都有一個桃花源,珍藏著那些凝固了的往事和理想。即使滄海桑田的重重變遷之后,我們的思想和周遭的環境都已是不盡相同,但那種亙古不變的,掩埋在每個人靈魂深處的化石,卻在不知不覺間記錄了我們蛻變的整個過程。正所謂:“萬變不離其宗”,好比《易經》六十四卦所依循的天干地支一樣,人不論如何變化,之前所經歷過的一切都像雪泥鴻爪的印跡,反映了我們整個成長變化的軌跡。古人說:“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我斗膽將后一句改之為“鴻爪依舊道滄桑”,這便是我認為過去的時間所能留給我們每個人的,最珍貴的寶藏,也是我們在那些“曠古的懷念”中,能夠聆聽的真正精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