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芳聞生于陜西省永壽縣,研究生畢業,高級政工師。長期從事文化宣傳工作,現任陜西省作家協會創聯部主任。出版著作多種,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
我是來朝圣的。
每年的夏天,我都要來到省作協的大院,靜靜地佇立在開滿馬櫻花的樹下,任那粉紅色的傘狀小花紛紛揚揚地落滿肩頭。思緒就像這如雨落紅,“拂了一身還滿”;懷念就如那年年環繞樹梢的季風,“更行更遠更生。”
恍惚間,仿佛看到路遙久違了的魁梧身影,正伏在一截寫滿滄桑的老樹根上小憩,身后是狹窄的院落,是斑駁的泥墻,是低矮的小屋。盛開的馬櫻花一片一片地飄落在路遙穿著棕色夾克的肩頭,而從婆娑繁茂的枝葉間透出太陽燦爛的光芒,照著這顆智慧的頭顱。他此刻在想些什么呢?他的靈魂也許正在回歸故鄉的列車上,他的情懷也許正徜徉在灑滿陽光的陜北山水間。
我堅信自己的判斷。路遙的思維一定沒有停息,一定沉浸于大馬河川《在苦難的日子里》,一定還執著地擁抱著高原深處那方《平凡的世界》,一定坐在開滿山丹丹的崖畔上,求索《人生》的真諦。他寬闊的額頭承載著黃土文化的千載厚重,珍藏著對故鄉老土的綿綿深情,激蕩著大地深層巖漿的涌動澎湃。
路遙太累了。
我生怕自己的氣息驚擾了他靈魂的酣夢和思考,只有靜靜地佇立,遠遠地望著,以任思維的蒼鷹追隨他生命的基線飛翔。
關于路遙,要說的話題太多,太凝重。然而,此時此刻,我的心弦上始終顫動著一個揮之不去的旋律,那就是一個作家對于土地赤子一樣的虔誠,他的腳如古希臘英雄安泰一樣站在大地母親的脊梁,他的文學情結從大地母親的懷抱中孕育,他的作品從大地母親的慈愛中長出。土地給了路遙激情和智慧的生命,也給了他駱駝一樣執著,黃牛一樣堅韌的品格。路遙說:“像牛一樣勞動,像土地一樣奉獻”。這是路遙對自己文學生命最精粹的概括。他把自己暫短的一生奉獻給了養育他的黃土地。
對于土地的崇拜,曾經那么豐滿地構成了古老中華農耕文明的人文內核。從殷商的“社者,五土之總神。”到春秋時期著名思想家管子 “地者,萬物之本原,諸生之根菀也”的精辟論述;從戰國時期鄒衍以“土”為中央的五德終始學說到秦漢文化中的設壇”社祭”,千百年來,土地崇拜成為民族文化心理中最具活力的原型之一,深深地影響著古往今來文化人的人性和品格。作為生于黃土地,長于黃土地,血液中承繼了黃土地文化因子的作家,路遙對于黃土地有著綠葉對根一樣的情懷,有著一種永遠贊美不盡的激情。在他的筆下,土地是至親至尊的母親,是至高無上的神靈,是多姿多彩生命的襁褓,是脈管里澎湃的血液。讀一讀《平凡的世界》第一部中那些詩化的語言,不難看出土地在他價值天平上的敦厚和凝重:
“在漫長的二三百萬年間,這片廣袤的土地已經被水流剝蝕得溝壑縱橫,支離破碎,四分五裂,像老年人的一張粗糙的臉……就在這大自然無數黃色的皺褶中,世代地生活繁衍著千千萬萬的人。無論沿著哪一條“皺紋”走進去都能碰見村落和人煙,而且密集得叫你不可思議,那些縱橫交錯的細細的水流,如同瓜蔓一般串連著一個個村莊……”
我們透過這浸透著情感的文字,感受到作家對于土地與人的哲學思考,聆聽到作家對于人與自然相倚相偎的詩意禮贊,領略到作家對于土地與生存的悠遠的深沉的歷史目光。這是一種“共時態”的廣度掃描,又是一種“歷時態”的縱向開掘。它也許可以追溯為路遙全部創作的情感源頭。
的確,面對著這方溫暖的土地,面對在這方土地上生生不息的人民,路遙眼里常常噙滿了淚水,他在《生活的詠嘆調(三題)》中生動地刻畫已經是“現代化炮兵師政委”的黃土地之子,回到闊別二十多年的故土時“兩只眼睛閃閃發光……他終于又看見了這親愛的土地。”在他的記憶中,“黃色永遠是溫暖的色調”,而他永遠是黃土高原上那個偏僻的“大馬河川”的兒子。在《杏樹下》中,作家賦予杏樹一種人化的品格,“不論走向何方,我們生命的根和這杏樹一樣,都深扎在這塊親愛的黃土地上,這里使我們懂得生活是多么美好,從而也使我們對生活抱有永不衰竭的熱情,永遠朝氣蓬勃地邁步在人生的旅途上。”這種對土地魂牽夢縈的依戀,與上世紀八十年代末興起的尋根文學保持了一脈相承的關系,也成為陜西作家最具代表性的人生觀。我們不能不將之視為根植于農耕文明文化底蘊上的家園情結,而正是這種家園情結,構成了陜西作家獨有的文學視角、敘事方式和話語環境。
土地在路遙價值天平上的位置和分量,鑄成他對自己作品中人物命運的設定和選擇。在《姐姐》中,路遙借助于被城市知青拋棄的農村姑娘的令人同情的命運,隱語式地告訴人們,“人可以拋棄人”,但“這土地是不會拋棄我們的。”小說把人性提到土地面前加以審視,并最終為人物做出了永遠自足于這塊土地上的人生選擇。我們姑且不去談論作家的這種設定是不是與工業文明日益成為我們生活的主導趨向、與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中國農民歷史角色分化的潮聲是否相契合,然而,他顯然與路遙對土地的“戀母”情結是完全一致的。
路遙這種把人的命運與土地緊緊聯系在一起的藝術視角,在《人生》中得到了更加完整的展示。當主人公“高加林”“走后門”當了縣委通訊組干事,事情敗露后,懷著復雜的心緒二次回到鄉村,感到“自己孤零零的,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時,黃土地以母親的博大胸襟接納了自己的兒子。德順爺像一個哲學家啟發他:
“你也不要看不起咱們山鄉圪嶗了。……就是這山、這水,這土地,一代一代地養活了我們。沒有土地,世界上就什么也不會有。”而高加林撲在德順爺的懷里,一聲“我的親人哪!”蘊含了非常豐富的文化內涵。這不僅僅是情感的回歸,而是一種文化的頓悟,一種對于生命之源的認同。而這種愛土地的深情,在《平凡的世界》里,借孫少平的話語再度迸發出來:“咱們是農民的后代,出路只能在咱們的土地上”。他要在這里“產生一種藝術創作般的激情……”
是的!黃土地孕育了路遙,黃土地成就了路遙,他對土地的敬畏,對土地的感恩,對土地的報答,對土地的依戀,在他藝術的胸腔中熾燃為、膨脹為一種近乎“圖騰”式的崇拜,凝結為一種精神的支撐。從創作主體的層面說,黃土地塑造了路遙土地一樣寬廣博愛的胸懷,土地一樣負重堅韌的品格,土地一樣默默奉獻的情愫。無論命運對他多么殘酷,生命對他多么短暫,緊緊地擁抱著神圣一樣的土地,他就獲得了全部的生命能量,創造出史詩般的藝術。路遙的生命旅程,路遙的創作體驗,路遙的藝術實踐,對于我們,對于今天仍然在文學“沼澤”中跋涉的我的年輕的朋友們,都不啻為一面鏡子,引發我們思考人民需要什么,藝術家能夠給予人民什么?生活怎樣哺育了我們,我們應當怎樣回報生活這樣莊嚴的課題。
“路遙苦得就像陜北土地上的洋芋蛋”,路遙同鄉摯友申曉這樣說。
“關了六年禁閉/現在終于把自己解放/站立在小屋的窗外/不由自主地大聲哭泣/終于完成了。”路遙的摯友,《延河》編審鄭文華回憶《平凡的世界》創作歷程時這樣說。
是什么力量支撐路遙拖著肝病沉疴的軀體,把自己關在省作協的小屋子里,靠一杯咖啡,一個饅頭、一根蔥的熱量去耕耘心中的土地;是什么力量支撐他借助于一根接一根的香煙,一張書桌,一截老樹根去完成影響了整整一代人乃至幾代人的煌煌巨著?我不想再去重復別人那些讓大家耳熟能詳的故事,不愿意再去勾勒他在《早晨從中午開始》已經描述過的細節。對于他,對于他的精神,對于他的品格,對于他的一切解讀和探索,我只能用一句著名詩人的詠嘆來作為答案:
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
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面對馬櫻花,我要說,路遙就是黃土地的化身,只要有一點潮氣,也要生長五谷雜糧,奉獻綠樹鮮花。
路遙說:“只有勞動才能使人在生活中強大,不論什么人,最終還要崇尚那些用雙手創造生活的勞動者。”是的,像牛一樣勞動著的路遙是強大的,像土地一樣奉獻著的路遙是令人敬仰的。
夏風啊!你輕輕地吹,別驚醒了他的甜夢。
馬櫻花阿!你輕輕地落,別打斷他的行云流水一樣的思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