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黃玉仙,年輕時頗有韻致,又好涂脂抹粉,街巷咸稱“花兒媽”——現在我們家鄉小孩的口中還會時常說這樣的話:“扭扭捏捏——花兒媽”,可見祖母當時名聲之盛,竟成為歇后語保存在里弄中。
祖母三十八歲喪夫,六十六歲故去,守了二十八年的寡,且經歷社會各種動蕩,看相人說她命硬,怎樣的硬法,只有大體估價之,而不知其詳了。
她嗜煙,我和姐一九七五年曾見她連抽二兩生煙絲。我們有一次去看她,沿路撿了上百個煙頭孝敬,她蜷縮在小巷深處的老屋里見煙頭滿口黑牙地笑。
我如果解放前就出生或許可以目睹祖母的風采,可惜生在一九六五年且經過六、七年的長大,才見到祖母,其時祖母已有很多白發了,背又有點駝,哪有“風采”二字,只是涂脂抹粉,好戴花如故。
祖母生性好客,量氣大。無論怎樣困窘,客來,總設法弄點魚肉什么的。文革時許多東西破四舊破掉了,有一次又來了客,她竟把一床被子拿去賣掉。聽母親說,祖母原先穿金戴銀,頗為富有,不像后來偷偷賣了點米換幾個零花錢還和母親口角。
我有幸目睹祖母“扭扭捏捏”(小腳,走路時搖擺著身姿)挑水,那是在一個窮疙瘩的叫廖家的小山村,我和一伙放牛娃正唱:“姩呀姩,不要哭,河沿一棟花花屋……猴子挑水井邊坐,蛇咬屁股連摸摸”。當時我只是想水井里有沒有蛇,祖母怕不怕,我并不知道那個時代是怎樣改造祖母的。
“文化大革命”中因成份不好,祖母頭發被剃光,大熱天頭裹一條毛巾,在正午的毒日頭下游村,據說她牽著哭哭啼啼的我,步態悠閑,嘴里還不時哼出幾個小曲兒。
后來祖母不習慣鄉下的生活又和母親不和,終于獨自一人回到小街擺攤子去了。每次來村里看我,總給我帶來喜歡吃的蘋果、香蕉(當時是難得一見)。夜晚她和我睡。看窗外的流星,我竟意外地問起人為什么會死?!
祖母得了不治之癥抬回到鄉下那個改為學校的祠堂,看到她皮膚糜爛蜷縮在涼席上,我掉下了一串又一串眼淚。見到我,祖母淡淡地笑了笑。笑時她嘴角的皺紋牽動,我總覺得像裂開的徹底碎了的碗。“吃吧!”她的手指了指花手帕包著的荸薺,已是有氣無力。
我已是讀中學了。一個陰沉的春天,我正在教室上課,有人叫我出去一下。我看到父親和平板車里篷布遮蓋著的祖母。后來我就無聲地跟著父親和他的平板車沿著一條鄉間的泥濘小路走了很長時間。平板車的膠輪壓在泥漿里,泥漿炸開,又壓。我就這樣低著頭看著車輪,走了很長很長的路。
祖母火化,靈魂上了天堂或者下了地獄。在火葬場我見了她最后一面,那時她的嘴角仍有一絲笑,像深睡的荷,只是秋天荷枯了,父親一大滴眼淚使我突然感覺到死亡的恐怖。每到節日,一家人談起她,都很感慨:現在生活好了,她在該多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