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過三十,我發覺自己一天比一天沉默,一天比一天安詳。一句話,我正在向父親靠攏。這一點令我欣慰。我愿意自己像沉默的大地,像雪壓的蘆葦,像列維坦筆下荒涼的平原上孤獨的白楊樹,像爹。
爹年幼失怙,跟著守寡的奶奶一起苦熬日月。他7歲拎上小鋤下地,8歲學會蹲在熱氣大冒的鍋邊貼餅子,9歲開始用細細的鞭桿吆喝生產隊里的驢,十八九歲成了家里的大梁,出工下地。
小時候天寒地凍,凍手凍腳十分平常。爹一到冬天就采麥苗熬水,據說治凍傷有奇效。一大盆水熱氣騰騰,他讓我把腳伸進去。我不干!爹左勸右勸我都不聽,他就來個“霸王硬上弓”,攥住我的腳丫子往水里按,嚇得我殺豬一樣大叫。叫聲把我娘驚動了,將爹大罵一頓。爹也不言語,拿手試試水溫,道歉似的慢條斯理地對我說:“不燙嘛!”我也知道不燙,冬天水汽大,水溫并不高。不過不燙也挨了罵了,挨了罵他還是“嘿嘿嘿”地笑,一點脾氣也沒有。
我上高中的頭一年,我哥娶了我嫂子。我考上高中要繳學費,家庭大戰全面鋪開。嫂子跳著腳大罵老人偏心,只疼閨女不疼兒子,為什么千難萬難借錢給我繳學費,卻讓我哥在家做睜眼瞎。我娘大怒,對嫂子說:“你不要亂找茬兒,我們做老人的,哪個孩子肯上學我們砸鍋賣鐵也供,是丫頭她哥不愛上學,發的新書撕了疊飛機……”爭來吵去,嫂子的目的就是分家,怕我這個“無底洞”把她和我哥辛辛苦苦掙的錢全給填進去。末了,爹慢悠悠地說:“分就分了吧,丫頭的學費,我來想辦法……”
學費、書費、補課費,還有一日三餐的伙食費,高中花錢如流水,爹能想什么辦法?周末我回家拿學費,睡到半夜,被我娘叫起來:“丫頭,跟我去接你爹。”我迷迷糊糊跟娘到了村外,走出八九里地到了滹沱河畔,迎面才傳來小拉車吱吜吱吜的聲響,是我爹!原來他到人家軍營的菜地里偷白菜去了。
見面后聽爹說,他被看菜園的人發現,帶到了連隊。我爹承認自己不對,只因為想給孩子籌點學費,才做這樣的事……連長一看是這么憨厚的老漢,又聽說是給孩子籌學費,心里可憐,倒給我爹裝了滿滿一車白菜,派了兩個士兵護送了回來。我又氣又臊,眼淚都下來了:“爹,人家要飯的都說,不食嗟來之食……”我娘揚起巴掌就要打我:“你個死孩子,你爹要不是為了你,不會舍了老臉去偷人家東西……”爹一把拉住娘,對我說:“丫頭,睡覺去。”我躺在炕上流淚——一輩子愛自尊的爹,為了我居然淪落到要去做賊……
好不容易磕磕絆絆上完高中和大學,成家有了寶寶,滿月了,得接我回娘家了。按說該我哥接的,他沒有來,我爹趕著大馬車來接我。我問爹:“我哥怎么不來?”他也不說話,只管接了我和孩子上車。
我一路走一路暗暗擔心,一回去果然發現氣氛又不對,哥哥連影子都不見,嫂子黑著臉在門前堵著,叉著腰和娘對罵:“你們把那丫頭跟寶貝一樣供著,心偏到胳肢窩,還趕大馬車去接……”我娘也叉著腰:“你別說沒良心的話,你公公天天到地里給你們鋤禾,幫你們打麥,對得起你們了!他千難萬難打小工,掙錢供丫頭上學,你們一分錢沒掏,干嗎還說老人偏心?!”
我娘看見我來,住了嘴,接過孩子進了屋。嫂子在外面扯著嗓子開始罵我:“姑娘出嫁沒家,不死到婆家去,跑到娘家來干嗎!”我氣得哆嗦卻說不出話來。
我把剛攤開的孩子的小衣裳一件件重新疊起,將小被小褥也包好,跟爹說:“爹,送我回去吧。”娘的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丫頭,你說什么?誰家的閨女坐滿月子不回娘家住一個月?你回去,讓我們的老臉往哪兒擱?”爹也不說話,怔怔地看了看我,一扭頭出去了。我說:“我在這兒也上火,孩子吃了火奶,也不好。”一邊說一邊執意收拾包裹,然后趕到西屋叫我爹,才發現這個一輩子咬釘嚼鐵、流血不流淚的男子漢,正蹲在放雜物的西屋,背對著屋門,肩膀一聳一聳的,碩大的淚珠一滴滴砸在地上……
如今,在我的家庭相冊里,有孩子從小到大跟姥爺合照的形態各異的照片,沒一張正形兒:揪著姥爺的脖領子,騎著姥爺的脖子,牽著姥爺的手一溜歪斜地走……每一張上面,爹都一如既往地笑,憨厚而慈祥。
在任何一張照片上,都找不見他的悲傷。一個經風歷雨,在歲月里漸漸蒼老的人,心里會想些什么?爹永遠也不會說。現在這種沉默的脾性正作為農民性格和家族特質一點點傳給我,我滿懷欣喜地接受它,沒有半點抗拒和排斥。當我發現目前這種土撥鼠一樣隱居而安靜的生活是如此地適合我時,我得到了心靈最大的寧靜。孤獨成了我終生為之追求的東西,好像以前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一個目的,讓自己能夠順理成章地、不受打擾地,保持安靜和沉默,像山,像樹,像冬天的河,像無邊的歲月,像我爹。
(鮑淑嬌摘自《黃河黃土黃種人》)